最近到了晚间,大奉皇宫内总有妃子穿着白衣飘来荡去,声调幽幽地喊魂,皇宫简直就像个鬼城。

    护卫们疲倦地在宫内巡逻,不断地得把这些比鬼还像鬼的妃子们请回去。

    但是都是尊贵的妃子,一旦不肯回去,挣扎厮打,他们又不能用强,十分狼狈。

    这晚正闹得不休,忽然一队队伍浩浩荡荡过来,中间拥着宝顶绣围的鸾轿。

    现今这时候还这样摆排场,还敢入夜在宫中行走的,满宫也就那一个,护卫们都停手,恭谨施礼,“贵妃娘娘。”

    宫女打开帘子,宝贵妃端坐轿中,远远地盯了一眼地上发疯的妃子,嫌恶地道:“丢人现眼,给我拖回她宫里去,禁足,本宫不发话,永不许她出来!”

    便有壮实的宫女应是,上前将人粗鲁地拖起来,捂住嘴,押着人回宫。

    宝贵妃又道:“留下三个人,跟着护卫巡逻,看见有闹的,一律照此办理!”

    便有宫女应是,去了巡逻队伍之侧。

    宫卫今晚带队巡逻的校尉大大松了口气,急忙叩谢贵妃娘娘。

    原本他们甲胄在身,见宫中贵人也无须如此行礼,但整个皇宫都知道,这位娘娘好排场,好面子,多尊敬些她,只有好处。

    再说这位还是皇太子生母,太子虽然还未回朝,但总归是未来的皇帝,宝贵妃如今在宫中炙手可热,逢迎也是应该的。

    这位校尉和皇族有些远亲,知道的还更多些,据说朝中现在怀疑,如今这一连串的大变故,都出自这位太子殿下之手。虽然校尉根本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样的操作,为什么一个皇太子,要搞死自己的所有亲人以及大臣,还手段如此绝情狠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但是吧,上位者的心思本来就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能搞明白的,要不然他也当太子了。

    不过,听说这位皇太子,本来就是个疯的。

    因着这些敬畏和恐惧,校尉拜得诚惶诚恐,让宝贵妃心情大好。

    当然她最近心情都很好。

    宫中气氛史无前例的差,她就是史无前例的春风得意。

    别人怕无处不在的毒,她不怕,别人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暗杀,她不怕。

    相反,因为这些,她还终于得了梦寐以求的权柄,和多年求而不得的宠爱。

    她刚刚从陛下寝宫出来,去送夜宵,她听说陛下不接受任何人送的食物,所以她特意去试一试。

    陛下收了她送的银耳燕窝。

    宝贵妃因此,连坐轿子都觉得如在云端,飘飘然,怡怡然。

    鸾轿在扶春宫停下,宝贵妃已经从自己的休心院搬了出来,独自住了西六宫的主殿之一扶春宫。

    无数宫人迎上前来,簇拥她回到自己寝殿。

    身后宫女轻柔地替她按肩膀,卸钗环,宝贵妃惬意地眯着眼,和自己的亲信宫女道:“陛下今日依旧没有见人。”

    宫女轻声道:“奴婢已经问过太医院了……陛下脉案,不大好……”

    “听说汝州官员集体上书,递到了中书处,直指绣衣使搜罗百官密档,罗织罪名陷害忠良诸事,要求裁撤绣衣使,斩杀绣衣使主,陛下大发雷霆。”宝贵妃道,“这谁啊,这么有手段,一环扣一环,把汝州和皇宫搞得天翻地覆。”

    宫女偷偷看她一眼,心想您心里真的没有数吗?

    她赔笑道:“宫中越乱,越显得娘娘临危不惧,处事沉着。陛下也就越发倚重您了。”

    宝贵妃快活地笑起来,道:“洗浴吧。”

    屏风后浴池里热气袅袅,有两个小内侍在准备胰子香花。

    宝贵妃披了衣裳进去,道:“退下吧。”

    内侍应是,却没有立即走,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袅袅雾气遮没了他的眉眼,他轻声道:“奴才奉殿下之命,前来接娘娘出宫。”

    宝贵妃猛然一惊,这次发现这两位内侍脸生。

    她张嘴就要大叫,对方眼疾手快地将她嘴立即捂住。

    宝贵妃呜呜挣扎,伸腿去踢澡盆。

    那内侍将她拖离了澡盆,另一人上前来,袖子微动,一股烟气即将散出。

    宝贵妃手臂忽然撞在捂住她的内侍腰上,哧一声轻响,对方闷声惨叫,捂腰退后。

    宝贵妃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匕首,退后两步又要叫,另一个内侍急声道:“您要是叫,我们就不得不和您同归于尽了!”

    宝贵妃怔了怔,冷声道:“你们是慕容翊的人,你们敢杀我!”

    内侍道:“殿下吩咐过,娘娘肯随着走,自然会礼遇您。如果不肯甚至伤人,允许我们为自保对您出手!”

    宝贵妃怒声道:“他敢这样对他亲娘!”

    对面两人不说话,一左一右挡住她的去路。

    宝贵妃吸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慕容翊发了什么失心疯!自己不回宫,却要把我从宫中掳出去?”

    内侍道:“殿下说,这是为了彼此安全,劝您清醒些,莫要贪恋荣华,失了性命。”

    宝贵妃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起来,“他说什么?安全?性命?怎么,在这宫里,还有谁会威胁本宫性命不成?要本宫说,对本宫安危威胁最大的,就是他吧!”

    她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听说最近那些事是他做的?难道是真的?他是有什么大病,要疯得这么歇斯底里?搞乱了大奉对他有什么好处?这是他自己的天下啊!我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生了这么个疯儿子!”

    两名内侍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丝怜悯。

    殿下真难啊……

    “他是要掳了我要挟他父皇?”宝贵妃自以为算到慕容翊的心,心中更怒,“好个逆子!”

    内侍们齐声叹了口气。

    这位其实也疯,不仅疯,还蠢。

    殿下太难了。

    宝贵妃却当成是被自己猜中了,放缓了脸色,做出那运筹帷幄的大人物姿态,温声道:“翊儿一向爱钻牛角尖,我这个做娘的,却不能看着他疯。你们走吧,本宫不和你们为难,但也绝不会和你们走,回去代我和翊儿说,天下哪有成仇的父子,陛下不会真的怪他,便是要怪,本宫也一定会从中斡旋,只要他早些收手,回宫请罪,以后大家还是和和美美一家人,不好吗?”

    两名内侍静静看着她。

    叹为观止。

    其中一人终究是没忍住,脱口道:“娘娘,您和殿下,和陛下,什么时候一家人和和美美过?”

    宝贵妃变色,“你放肆!”

    两名内侍对视一眼。

    今晚的任务,主子本就不是死命令。

    主子说宝贵妃是个疯且蠢的,十有八九弄不走。硬要勉强,说不定还有祸患。

    既然如此,也就罢了。

    两人转身,纵上屋顶,如烟一般掠去。

    两人身影刚消失,扶春宫屋顶之上,便落下了黑衣的人影。

    院子也落下了无数黑衣人,其中几人直入殿中,也不管宝贵妃是不是在洗澡,站在殿中,道:“娘娘,陛下说十分想念您的陪伴,着您这便去寝宫。”

    宝贵妃大喜,道:“那待本宫洗浴一番,收拾些东西便来!”

    那黑衣卫士硬邦邦地道:“陛下有旨,乘龙殿诸事齐全,无须准备,请娘娘即刻上轿。”

    说着便让几个宫女进去,给宝贵妃披了大氅,一顶鸾轿,已经抬到了院中,当即便把宝贵妃塞进轿子里,一阵风也似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汝州城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内,慕容翊得到了消息。

    他看了一眼来回报的内侍,那也是早就布下的暗线,其中一人腰间染血,显然是被刀捅的。

    慕容翊轻笑一声。

    他这老娘,还真是对那狗屎宫廷恋栈不舍啊。

    那便罢了。

    他正在细细看一卷卷宗,之前留在大乾的万钱山庄的所有人,都被大乾驱逐了,一直押送到边境,昨日刚刚回来,便立即将那段时日盛都发生的事,写成卷宗递上。

    慕容翊仔细看完卷宗,又召见那个被抽了十鞭子的润瓷楼掌柜,反复问了当时情景,铁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什么语气,什么态度……巨细靡遗。

    直到最细的细节都被反复挖掘完毕,实在没什么新料了,他才依依不舍让人退下。

    人退下了,犹自捧着卷宗回味。慕四在一边瞧着,心里叹息这人真是又狠又痴,又觉得能有一点痴心也是好的,不然对这人世间还能有什么挂念?

    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声,那风直到门前,才有人惊觉,喝道:“什么人……”说到一半话声止住。

    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黑夜忽然变得浓稠。宛如实质。

    慕四朝三悚然而起,拔刀便要向外冲,内室和外室之间有一道珠帘,珠帘因两人身形卷起的风而动荡,簌簌作响。

    下一刻簌簌之声断绝,珠帘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化为一片晶白粉末,粉末收束,化为长棍,无声无息捣在了两人胸口。

    砰砰两声,两人倒飞而出,一左一右砸在慕容翊榻下。

    慕四倒地依旧在嘶吼:“护驾!护驾!”

    却毫无动静——黑夜仿佛忽然闯入了这内室,化为铁板一块,沉沉压着这里的所有人。

    一只手在浓郁宛如泥浆的夜色中出现,瓷白修长,手形优美,那手停在门边,仿佛没有看见珠帘已经消失,手指轻轻一挽。

    晶珠相撞琳琅声响。

    在众人瞪大的眸光中,方才已经消失作为武器的珠帘,忽然又出现了,被人撩动,拨开,随随便便地走了进来。

    榻上,从头到尾就没动过的慕容翊垂着眼睛,看着手中的书,语气清淡而讥诮,“哟,两个冤大头来了。”

    慕四猛地出了一身汗。

    都说他狂。

    他遇上慕容翊,也经常被吓得要失心疯。

    端木站在门口,看那神情,似乎很想将帘子再摔下来,或者塞进那张作死的嘴里去。

    桑棠倒是无奈地笑了笑,拉了拉他衣袖,端木立即转头,道:“我没生气。你放心,我不杀人。”

    慕容翊合上书,道:“两位来之前,我正在想,《冤种传》该怎么开篇才好。”

    端木桑棠都没听懂,但不妨碍他们猜到这位曾经的盛都第一盗版书商的恶意。

    端木实在不想和他说话,但又不愿桑棠和他说话,怕老实的桑棠给这贱人气死。只好自己道:“我们来辽东疗伤,这里的气候适应桑棠些。既然来了,我们打算履行一下诺言,你自己选,是要我们替你疗伤,还是要我们帮你杀了你爹。”

    慕容翊沉默了一会,道:“都不要。”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你们自己的伤都多年治不好,能帮我什么?我自己的爹我随便杀,根本用不着你们。”慕容翊道,“你们犯的错,欠的情,该还谁,还谁去。”

    桑棠笑道:“你两人,真有意思。”

    慕容翊看向他,桑棠笑了笑,道:“我答应过,不能说。”

    端木冷着脸淡声道:“大乾那边,铁慈把该杀的都杀了。用不着我们。”

    “我也用不着你们。”慕容翊道,“既如此,那就欠着。”

    端木看样子又想做些什么了,直到被桑棠抚了抚发,才回过气,自己踱到一边去面壁了。

    桑棠转头看了他一眼,和慕容翊道,“端木旧伤难愈,性子又疏懒,燕南其实不适合他,以毒攻毒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我们如今来了辽东,辽东多奇药,只是我们需要的药物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去寻……”

    慕容翊点头道:“武功高就是牛气。欠人债不还还要继续借钱还能这么高傲,我好羡慕。”

    桑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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