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立在殿中。
身前是噩梦,身后也是。
她在警兆初生的那一刻,不管不顾奔向宫门,一边奔一边喷血,用最快的速度,使桑棠的黑暗领域,和正一脚踩塌城墙的端木撞在一起。
震荡的气流和冲天的呐喊之中,会发生什么,是故人相见还是遗憾误杀,她都不管了。
黑暗从身前脱离的那一刻,她一个转身瞬移,竟然发挥了此生最强的能力,一步至重明。
风雪中重明宫一片纷乱,宫门大开,宫人狂奔呐喊,乱成一团。
最里的寝殿却静悄悄的。
铁慈转眼就到了寝殿前。
她站在天井里,看见墙上那个被撞破的巨大的洞,和透过大洞看见的满地狼藉。
还有洒在门槛,粘在门边上的斑斑鲜血。
一霎之间,心上仿佛也穿了一个大洞,带血的刀穿过,狠狠一绞。
她站在厚厚的雪地上,伫立不动,所有人惊骇地看着她的背影。
踉跄脚步声响,丹霜狂奔而来,扶着门边不住喘息,然后慢慢瞪大了眼睛。
她看见铁慈原本轻盈若羽地站在没小腿的积雪之上。
忽然就慢慢沉了下去。
像缓缓陷入一个再难挣扎得出的噩梦。
而铁慈直到沉底,才恍然惊觉,一抬腿,竟然扑倒在雪地中。
来去如风,挥手便可断壁的皇太女,在此刻,连雪地都挣扎不能出。
丹霜战栗着,手指紧紧抠进坚硬的木质里。
铁慈却已经慢慢爬了起来。
她手撑地,将自己一寸寸撑起来,站直,吸一口气,然后,一步步走上台阶,走进殿中。
刚上台阶,她就看见了殿内一地碎片中,躺着的铁俨。
看见了铁俨胸前的刀,看见了他脸上脖颈上那些鲜红的疣,有的完整着,有的破裂了,满地洒着血和粘腻的浆。
看见了父皇临死依旧大睁的眼睛,那眼神里憎恨和痛悔犹自不散。
铁慈猛地捂住了心口。
她以为自己在刚才的雪地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噩梦真的当头砸下,她才发现在真正的恐惧和苦痛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徒劳。
就像刀尖未曾及体之前,谁也不能真正体会那有多痛。
是万箭穿心天地炸裂,人间万里都化了灰,揉着血,戳着骨,携着滚滚的灼热岩浆,一股脑儿塞进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或者这只是个梦,或者自己已经死了。
死了多好。
多好。
内殿砰地一声,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几乎没有思考,她风一般地掠了过去。
她在这一霎可耻地选择了逃避。
她需要任何别的事,来让她逃脱一刻,就一刻也好。
太迅疾,她的身影卷起狂风,掀动珠帘,砸在墙上,哗啦一声。
光影动荡,外殿尚明而内殿微暗,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也站在了地狱的入口。
以为的救赎不会来。
永不会来。
一抬眼,她看见了慕容翊。
还没来得及生出些微庆幸,就看见他手中拖着的人。
她极好的眼力,足够她在一霎间,看清那已经是尸首,也看清慕容翊刚刚撤开的还抓着白绫的手指,和尸首颈间的勒痕。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慕容翊的手上,和衣袖上。
衣袖上,结着发硬的白块,在一片血色中十分扎眼。
那是疱疣破裂后的浆。
手背上,无数细细的划痕。
一看就知道,是被尖利指甲在挣扎中抓伤的。
而慕容翊坐在那里,坐在她母妃的尸首之前,就那么看着她。
他染血的脸颊之上,一双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眸子,神光渐淡。
她站在那里,在这一刻心中茫然地想。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殚精竭虑也不能阻止风暴袭来。
为什么历经艰辛也不能保证结局完美。
为什么她从无怨尤,甘心吃苦,扛住自己无论能还是不能扛住的一切,只求人间最简单的幸福,依旧求不得?
为什么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却在最后这一刻,落入深渊。
眼前有些模糊,看人忽远忽近,一忽而是逼到眼前的父皇尸首,一忽儿是倏忽远去的遍身鲜血的慕容翊,一忽儿是重明宫的断壁残垣砸入眼帘,一忽儿是静妃脖子上的白绫被风雪卷去。
忽然身后一声嚎哭砸入脑海。
“陛下啊——”
脚步声杂沓,惊呼哭泣声不绝,她麻木地转头,看见今夜内阁在宫中戍守的官员都来了。
扑在父皇脚头抚尸痛哭的是段延徳。
朱彝神情麻木地站在殿中,眼睛血红地看着她。
段延徳老泪纵横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头顶一声裂响,一道剑光当头刺下。
没有武功的段延徳惊骇地瞪大眼。
铁慈下意识要瞬移,却胸间剧痛,寸步难移。
剑光将至段延徳头顶。
人影一闪,砰一声将段延徳踢开,自己一个仰身滑跪,手中凳子一挡。
喀嚓一声凳子碎裂,人影翻身而起,人在半空,一脚踢出。
对方以剑拄地,一个飞旋,砰一声,两条腿狠狠砸在了一起。
丹霜一个踉跄,撞上了殿柱,却在旋身而出时,手指一撩。
一张面具飞出,砸在了废墟间。
对方立即拔剑,后退,靠着屏风,垂头。
丹霜却已经看清了他是谁。
冰雕一样的姑娘,在这瞬间,脸上血色忽涌,连眼眸都血红。
慕四却不看她,面色僵硬地一抬手,梁上落下十几个黑衣人。
都着黑色裘皮,配辽东钢刀,身形高大剽悍,一双眼眸森冷如雪。
几乎他们出现的那一霎,整个殿内便刀光如雪,向群臣罩下。
朱彝飞奔去扶起段延徳,大喊:“传白泽卫!放旗花!”
脚步急响,一群白泽卫冲入,领头的是今夜宫中值班的祁佑。
双方交战,辽东刺客领头的却是身材微微丰腴的女子,身形一扭,已经越过了慕四,直奔内殿。
她要进入内殿,就要经过铁慈身侧。
她竟毫不犹豫,飞掠而至。
铁慈微微抬眼,看着她。
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姹紫。
姹紫也在看着她,眼神掠过一丝憎恶。
两人眼看就要擦身而过。
铁慈忽然抬手。
姹紫眼底愤恨之色更浓,立即也抬手,手中刀光明若秋水。
却忽然慕容翊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
姹紫立即顾不上铁慈,掠过她身边,直奔到慕容翊身侧。
她身后,铁慈立在那里,手抬在胸口位置,始终没有动。
姹紫跪在地上,她擅长医术,看见慕容翊的第一眼,心便凉了半截。
这一霎心中怒火如岩浆于火山中翻滚,便要喷涌而出。
皇家欺人太甚!
世子为你殚精竭虑,劳累伤身。
为你多次违拗大王,自毁前途。
为你孤身进宫,在自己劝阻时还说,他是去有阿慈的地方,那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到头来!
到头来他落得一身伤痕,油尽灯枯!
悲愤绝伦,不禁想起临行前大相吩咐一定要说的那句话。
姹紫暗暗咬牙。
大相嘱咐,看见世子,便立即恭喜世子,完成了当初的诺言,大王甚慰,宣世子即日回辽东,准备接位。
大相说,声音越高越好。所有人,尤其是群臣听见就行。
姹紫原本有些犹豫。
这话一说,世子和皇太女之间,就真的毫无转圜余地了。
她并不在意这个,却怕世子伤心。
但此刻,眼见世子惨状,眼见那一地一身的血。
眼见他一身血依旧只望着那个人。
她便不能抑制地愤怒,并要将这愤怒化成字字刀锋,去刺向那个只能给世子带来灾难的女人。
慕容翊看着她,眼中神光渐散,唇却在微微蠕动,似乎努力要说什么。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身子一软。
姹紫急忙接住,抱起他就向外走。
一边走,一边就大声道:“恭……”
刚说一个字,忽然感觉手被死死捏住。
她以为慕容翊醒了,低头一看,他依旧昏迷,却在此时,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泪。
姹紫震惊得险些没有抱住他。
她自幼跟随世子,虽然并不经常在他身边伺候,但记忆中,无论遭遇怎样的苦难,她从未见他流泪。
一滴也无。
他是行走世间的风,掠过雪山也经过大海,他凝视过人世间万里深渊,也迎接过高天之上的冰风,罡风凛冽,早已锤炼他心如琉璃钢铁,她曾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令他落泪,正如也不该有任何人和事,能令他以心垂顾。
然而此刻,这一滴泪击穿她的愤怒,她酸楚得要咬碎牙关。
她勉强用力咽回了那句话。
抱着慕容翊,平静前行。
前方,铁慈还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没有活气。
连正殿里的打斗,她都没管。
离铁慈还有一步的时候,姹紫轻声道:“如果想他死,你就阻拦我。”
铁慈的手,还放在胸前。
姹紫抱着慕容翊,坦然从她面前经过。
那一霎。
铁慈终于缓缓垂下眼。
目光落在慕容翊脸上。
那一滴泪,因为震动,正顺着慕容翊眼角缓缓流下,冲刷出一道带血的沟。
宛如血泪。
铁慈闭了闭眼,手依旧放在心口。
姹紫毫无声息地从她身边走过。
……这一霎黑夜无声流过。
一滴泪作别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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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章时,一直在耳机循环播放大旗英雄传的主题曲《一滴泪》。最后几句,也是化用了其中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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