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桓没有避让,呆呆任那灰尘扑了一脸,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不明白怎么忽然就按下去了。
再抬起脸来时,眼眸通红。。。
李蕴成在他背后轻轻叹息一声,将小书上落满的尘灰拂去。
冯桓再回身的时候已经扯开笑容,走到他身边坐下,道:“现在好了,谁也进不来了。”
李蕴成面无表情地道:“值得么?”
冯桓想了一下,道:“应该算是值得的吧。”
李蕴成皱眉:“我是没明白,你这样的人,大好的日子没活够,怎么就肯为往日里毫无交情的皇太女做到这一步。”
“之前确实毫无交情。”冯桓从怀里神奇地摸出一个小酒瓶,灌了一口,“可是我跟她走过这一路。她带着我逛过街,让我拎东西却也请我吃当地名吃;我被阿吉弄了一张香肠嘴,她进山给慕容翊找药的时候,我怪她怎么不帮我找药,她说香肠嘴其实是我的护身符;在连绵大山里遇见虫潮,她在悬崖上一手拎着我一手拎着慕容翊,看似举重若轻,其实她的手臂一直在发抖,可那样她也没丢下我;我们从山腹滑入谷中,落入深潭,如果不是她把我捞出来,我大概现在也就是潭底一捧白骨,更不要说御苑狩猎,初见她就救了我一命。”
他斜睨着李蕴成,道:“我呢,欠了人的命,不说报恩,落井下石的事倒也做不出来。但你呢?你方才可以不告诉我,也有机会拦我,可你都没做。”
“你不愿意恩将仇报,我就愿意?毕竟御苑那次,她也算是救了我。”
冯桓想了想,却笑着摇头,“别人这么说,我信,但你老李其实是个冷心人,我不信。”
“死到临头,倒聪明起来。”李蕴成拍拍手中书,“一来,我从小读书,阅人间卷帙千万,没有一本书教我忘恩负义,也没有一本书教我临敌怯弱。”
“二来呢?”
李蕴成目光在地上黑衣人身上掠过,忽然转开话题,“快死了,有什么牵念的?说给我听听?”
“说得好像你能出去一样。”冯桓笑骂,递过酒瓶,“来一口?知道你滴酒不沾,但临死了也好歹破个戒,不然岂不是枉来人世这一遭。对了,二来什么?”
李蕴成摇摇头,把酒瓶挡了回去,冯桓嗤地一声不再劝,仰头喝了一大口,喃喃道:“牵念什么呢?似乎也没什么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出身,珠围翠绕地出生,锦衣玉食地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功名不必争,爵禄天生有,家族兴衰事务不用我担其实也担不起,每日里愁的就是如何花钱和哪里能找到更美貌的小娘,人生过得看似圆满无比,细细想来却空荡得很。”
他想了一会道:“倒是行走燕南这一遭,还觉得有点意思。”
他脑海中掠过一条人影,想起方才那一霎听见牵念两字,没来由就想到那人,却又觉得无稽,讨厌还来不及,谈何牵念呢。
或许只是怀里那些瓶瓶罐罐,以及先前虫棺当面而不毒引起的触动吧。
他沉默下去,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酒,想着醉死拉倒,少了许多烦扰。
外头有吵嚷之声,显然对方对忽然闭门也是措手不及,砰砰敲击了一阵,声响渐渐消失,显然是放弃了。
平日里酒量不错的冯桓,听着外头脚步声渐渐远离,竟然有些醉了。
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来,想着酒带得还是太少,醉死很难达成,要不要试着自尽?
……
“请殿下怜惜百姓,退出昆州!”
呼声简直要上冲云霄,百姓们联袂踏前的脚步声越来越齐,地面震动,烟尘不绝。
呼声里,那座一直沉默而显得十分冷漠的车驾忽然动了。
在缓缓后退。
百姓们一怔,不明白先前一直态度强硬的皇太女,为何忽然退缩了,随即就兴奋起来——民意沸腾,民怨如火,这位皇储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浩浩万民愤怒之前的弱势,认识到民心不可失,终于愿意低一低头了?
那就该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她驱逐出昆州,驱逐出燕南,从此还燕南一份安宁!
车驾后退,护卫军阵没动,长长车驾仪仗后面却行出一大群马车和人来。
之前因为仪仗荣盛,护卫众多,蔓延道路,百姓们都没发现,在皇太女仪仗后面,还跟着许多商贾百姓。显然是要进城的,仪仗被拦住,这些人也便被拦住了。
其中前面的几辆马车,显得特别焦急,一边和让出道路的太女护卫频频点头示谢,一边飞快打马:“快!快!不要耽搁了送货!”
马车是普通的马车,但是上面刻印的“瑰奇斋”徽记却是昆州人人认得,晓得这是最近生意火爆的瑰奇斋的送货马车,昆州百姓都知道这店铺从装饰到店员到所售卖货品,都极其新奇,更有许多新鲜规矩,很快就在昆州打下名声,更知道这店铺走的高端路线,里头随便一样小玩意,价格都令人乍舌。
此时看见瑰奇斋的马车赶过来,一时有些犹豫,这路,是让还是不让?
让了,皇太女车驾顺势跟着进来怎么办?
不让,把不相干的人堵在路上似乎也不大好,听说瑰奇斋财大气粗,不吝钱财,和昆州文武官员关系大多不错。
升斗小民,平安度日,最不愿意的就是得罪各方豪强势力。
人群后,嚼着蜜饯的游筠,对昆州府一位主事点点头。
那位主事便带人匆匆前去。
但前方忽然传来惊呼。
道路上,瑰奇斋拉车的马忽然踩到了一具拖在路边的尸首,受了惊,一声长嘶,扬蹄而起,赶车的马夫猝不及防,技艺也不怎么精熟,一阵手忙脚乱,没能勒住马,倒是那车厢向侧面一歪,轰然一声倒了。
车厢内的东西哗啦啦滚落,正滚在百姓们的脚下。
那些东西都用盒子装着,棉纸一层层包着,锦缎的袋子裹着,有的从盒子里滚出来,立即便有人发出一声惊喘——那是一个圆筒,前头蒙了一层琉璃,一些细碎的彩色晶片在琉璃内部翻转,日光下便折射出五色斑斓的华光来,看起来就是个宝物。
有识货的道:“万花筒!”
便有人变了脸色。
这是瑰奇斋里卖得最好的小玩意之一,千变万化,精彩万端,里头的碎晶片都是各种宝石碎片,售价十分昂贵。
顿时便有十几双手去抢这万花筒。
一人抢着了,立即揣在怀中,二话不说返身便走,落空的人也顾不得哀叹,还有那么多盒子袋子呢,里头一定都是好东西,此时不抢,难道眼睁睁看着别人得了便宜去吗!
人群一拥而上,从捡到争到抢,瑰奇斋送货的伙计在人群外哭天喊地:“你们做什么!快点还给我,这都是我们工厂里新运来的抢手货,都贵得很,你们是要做强盗吗!”
不说也罢了,一说,抢得更凶。
人群拥挤成一团,吵嚷争执,比拼着手速和嘴皮子,哪里还记得方才的义愤和抗争?
人群后,游筠偏头呸地吐出果核,一直笑眯眯的脸色终于阴沉了几分。
他看了一眼昆州都尉,那壮年汉子心领神会,点了一批身配刀弩的亲兵冲上前去。
这群人凶神恶煞,手持刀棍,一阵劈头盖脸的狠揍,终于把抢东西的人群驱散,瑰奇斋的伙计掌柜站在一地狼藉中,惊魂未定地作揖,“多谢各位大人主持公道……”
话音未落,都尉带着手下,一脸冷漠地踩过那些盒子袋子,上好的牛皮靴下传出一阵阵碎裂之声。
瑰奇斋掌柜伙计一脸肉疼的苦笑。
都尉横了他们一眼,下巴对路边一抬,瑰奇斋的人会意,不敢多说,胡乱将东西收拾了,将马车赶至一边,躬身退了下去。
游筠转头对身边官员们道:“这个瑰奇斋,今日之后,就别让他们再出现在昆州了。”
官员们诺诺,有人神色略带犹疑。
“知道你们拿了人家银子,这不是可以拿更多银子么?”游筠道,“人别急着都弄死,多在那些掌柜身上下功夫,听说他家的东西新奇,总该有个图纸和制法。”
这是要杀人夺财并抢夺独门秘方了。昆州府上下官员习以为常地点头。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这些事在燕南不稀奇。
瑰奇斋是让开了,但是百姓的纷争和注意力还没转回来,捡到东西的无心再留,捂着怀里就悄悄溜走了,没捡到的心怀嫉恨,胆子大的,想着干脆等人到了僻静地方,抢上一抢,因此便悄悄跟着,转眼间最前面的百姓群便走了大半,这些人一走,就像潮水退了一波,现出一些孤零零的人影来,却是昆州这边安排好的煽动人心的人,忽然发现自己露于天光之下,没来由地心虚,有人只觉得对面无数眼光射过来,背后汗毛猛然竖起,急忙转身汇入后头人群中。
其余百姓也不在意。一人进入人群,钉在自己背上那充满杀气的目光终于消失,忍不住抬手擦汗,手一抬,便觉腰间一痛,他目光下移,就看见一柄雪亮的刀子刀尖滴血,乍现又隐,他心中模模糊糊,不敢置信那是自己的血,身体已经软倒下去,被身边一个人扶住。
他努力扭头想看清楚扶住自己的人是谁,视野却已经慢慢暗了下去,最后一点朦胧的视线里,看见自己侧面一个同伴,已经软软地趴在一人肩头上,仿佛睡着一样。
这样的事在人群中不断发生,不过短短半柱香时间,就有十余条性命被结果,空气中散开淡淡血腥味,又被人们的汗臭味和体味掩去。
不断有人被从人群中或扛或背或扶出来,顺着旁边小路离开,没太多人注意,毕竟现在离开的人太多了。
但留下的百姓们忽然觉得茫然,人群中带头的声音没了,一场财物乱滚的打岔将之前那种激越热血的气氛也给全部打散,剩下的人都是没捡到东西也没那胆量打劫的,心中却难免有些懊恼自己没有那个财运,情绪也低落了许多。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气氛没了,挑事的人也没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人群后,游筠皱了皱眉。
直觉让他知道,这时候再煽动百姓拦驾,已经很难成功了。
他将手中蜜饯盒子搁下,掸了掸皱巴巴的官服下摆,站起身来。
满面春风。
官员们跟随他日久,顿时会意,急忙纷纷整理官服,做好了迎驾准备,昆州府的官员们急步趋前,心中已经打好了等会应付皇太女的腹稿。免不了要做点匆忙赶至的急促之色,寻几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一排如狼似虎的差役已经整装待命,手中长刀出鞘,准备履行那迟迟未履行的整顿秩序之责。
也该出场了,撇清干系,严肃态度,拿下这些闹事的百姓,拿得越多越好。
反正最后帐都会算在皇太女身上,若是生乱,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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