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原上,大乾士兵莫名折戟。

    辽东士兵的士气眼看着就猛涨。而大乾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交战失利,辽东士兵反扑凶猛,而永平军向来越挫越勇,前面一批倒下了,后面接着冲上来。

    将领们也在不断给士兵打气,冲锋在前。

    狄一苇举着千里眼,目光落在最前面一批倒下的士兵身上。

    她可以确定,这些人在倒下之前,辽东士兵的武器,还没来得及落在他们身上。

    她忽然厉声道:“收兵!”

    传令兵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何以形势大好情形下忽然收兵,这样很容易逆转士气,被辽东士兵反胜。

    “立即收兵!”

    传令兵不敢怠慢,立即鸣金挥旗。

    “后队变前队,立即撤离战场,远离辽东兵……蝎子营断后,血骑回撤,布偃月阵为防线,自此开始,以防为主!”

    “指挥使,血骑还在冲辽东骑兵阵,要救皇太女!”

    “皇太女已撤,血骑回撤。”

    “是!”

    但是步兵在回撤的途中,还在不断倒下。

    部下扑过来,拽着她的马往后退,“指挥使!快撤!前方步兵失利,辽东士兵在合围,他们的目标是您,您再不撤就走不了了!”

    “退开。”狄一苇一脚踹开对方拽缰绳的手,举着千里眼仔细观察,有流矢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身边的护卫急出了汗,她动也不动。

    “指挥使!如果蝎子营和血骑也出问题,今日我们——”

    “血骑和蝎子营既然到现在都没出问题,就不会出问题。”狄一苇回答,“问题出在饮食。而血骑另有大营,蝎子营饮食也是单独做,所以他们没事。”

    当日她事发后,大营饮食被作祟。但是蝎子营一向饮食待遇和普通士兵不同,他们用自己单独的厨房,狄一苇出事后,他们更是将大营送来的食物都倒掉,哪怕自己等人粮食不够,节衣缩食,也没吃大营的配给。

    血骑那里,黄明萧常等人不是没试图控制,但连血骑的大营都没能进去。因为血骑摆出事不关己态度,萧常等人怕节外生枝,不敢得罪,也就算了。

    如此才在今日战场之上,为永平军保留了一线生机。

    狄一苇并没有庆幸的心情,这里的步兵只是大营左军,右军和周边守营,不少都调拨到沧田关一线,要夺回沧田关,一旦发作,一定都逃不掉,虽然每支队伍都配备了血骑和蝎子营,但此战艰难度成倍增加,如果自己这里也失利,士气军心必颓,面临的就是全线崩溃的后果。

    毒,早已下了,但却直到大战才发作,必然有个能够控制时间的引子,在一定条件下才能触发,那是什么?

    千里眼里,士兵们在奔跑,然后毫无预兆地倒下,在对战,然后倒下,在抵抗,然后倒下……

    看似突如其来,毫无头绪。

    狄一苇忽然道,“不!他们都在动!”

    身边将士们懵然地看着她。

    狄一苇放下千里眼,抿抿唇。

    就算是因为行动导致毒发又如何,在这战场凶危之际,停住不动一样是送命。

    辽东人选择了最好的时机,所以才敢如此有恃无恐,深入永平伏击永平军。

    步兵占据主要人数,一旦全部丧失战斗力,辽东三处军队合围,所有人命都要留在这里。

    身边将官道:“指挥使,为今之计,只有擒贼先擒王!”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三处军队,主将到底在哪处?

    丹霜已经射死辽东步兵营的主将,刚才得报,皇太女也轰死了骑兵营主将澹台勇,可也没令对方军心大乱,说明敌方主心骨仍在。

    既然步兵骑兵都失主将而士气不堕,那么还在澹台勇之上的主事人,只有定安王了。

    他在哪里?

    身边人有人说是骑兵营,有人说一定还在步兵营。狄一苇冷眼看战局,道:“不,都不在。”

    众将泄气。

    一枚流矢飞来,擦过狄一苇的长发,几缕黑发飘散。

    “指挥使!我们得退了!”

    “我们往哪里退?”狄一苇冷静地道,“他们仗着人多,堵住了三个方向,我们背后是五色原,地形崎岖,一旦退到那里,首先就废了血骑。剩下蝎子营就算能护着我们,我们也等不到援军,还在大营的步兵应该全部中毒了。”

    更不要说,还有个崔轼,此刻一定在对方军中,局势稍微逆转,他就能出手。

    竟是绝路。

    众将跟随狄一苇守卫边疆多年,大小战役无数,竟从未遇见过这样毫无退路的绝境。

    防御圈在缩小,无论众人怎么努力,还是被一步步逼向五色原。

    狄一苇始终举着千里眼,众人不知道她这时候还在看什么。

    千里眼里,狄一苇目光从倒下的每个人身上梭巡而过。

    喷血的伤口,破损的刀剑,裂开的棉衣……

    裂开的棉衣……

    棉衣……

    此时忽然从前方山道上冲下来两人,老远就被辽东兵冲上去拦住。

    狄一苇眼眸一凝,觉得其中一人胖大身形十分熟悉。他背上还背着一人,那人用着一把伞状物,一路为他劈刺格挡,两人配合得居然不错。

    她道:“血骑和蝎子营各去一队人,把人接出来!”

    血骑领命而去,远远的那胖子忽然脱衣,撕下衣服,砍倒一个辽东士兵,用他的血写了几个大字,张开双臂将衣裳高高举起。

    血字淋漓,老远都能看清。

    “棉衣!”

    ……

    慕容翊抬头看着定安王。

    从五色原上方走来的辽东王,神情平静地看着地上的铁慈,道:“你身上的毒,你想要的王位,你为之努力的一切,可以不必功亏一篑,只要拿这个注定要和你决裂的女子来换。”

    慕容翊沉默。

    “之前你自请解除婚约,我应了你。又给你说了门亲,是汝州金甲营都督之嫡长女,金甲营在汝州是什么地位,黄家在辽东是什么实力,你也清楚。”

    慕容翊仰头看他,微露诧色,似乎也没想到父王竟然还给他说了门好亲。

    “什么不忿不公,什么杀兄出气,你做那莽直之态,妄想本王相信,本王便也可信了。毕竟儿子虽多,枭雄却难得。”定安王淡淡道,“但是想做枭雄,就莫学那儿女情长。否则也不配。想想你过往的近二十年,想想你的忍辱负重,想想你这一路,想清楚了,给我你的答案。”

    慕容翊依旧沉默,过了一会,他弯下身。

    铁慈似乎还没完全晕去,眼睛半阖半睁。

    眼前光影朦胧,如隔动荡水波,人的声音也仿佛隔着重重水幕传来,隐约听得“注定决裂”、“说了门亲”“拿她来换”等等字眼。

    感觉到他的靠近,她勉力想睁眼,想看清楚他此刻的神情。

    慕容翊却伸出手,将她的眼皮给抚上了。

    铁慈没有再试图睁眼。

    不想她看,那就不看吧。

    她心中自嘲地笑一声。

    别人不知道,她曾陪他一路走来,他的兄长如何待他,他又是如何解决掉那些兄长,历历在目。

    他一路挣扎至今,要的是什么,她可能比他自己更清楚。

    当日孚山之中,他说“除了一件事,所有事我都可以为你牺牲。”

    那件事当时她没问,如今却不需要再问了。

    哪怕性命重于一切,她也无权让一个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的人,为了她放弃全部的梦想和希望。

    多容易啊,只要放弃了她,王位、尊荣、实力雄厚的姻亲,都有了。

    没什么好怨尤的,她亦是那样的人。

    从黑暗中执刀前行,每一步刀尖都凝血,有她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血,不杀戮无以出桎梏,不放弃无以向天地。

    劈裂罅隙见长空,在此之前,先挥刀。

    慕容翊半跪在她身前,看着她平静的脸,她的睫毛在微微翕动,他知道她没有晕去。

    他为她拂了拂鬓边的发,手指轻柔地从她鬓角扫了出去,略微一停。

    柔声道:“对不住。”

    然后他起身,抓起她脚踝,把她就这么拖了过去。

    身躯在不平的地面上被一路拖行,伤口微微震裂,地面上长长蜿蜒出一道鲜红。

    定安王目光微闪。

    他了解这个心性狠辣的儿子,觉得他能够做到放弃,但是当他真的放弃,且做到如此绝情,他亦觉得微微心凉。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

    如果说诸子欺侮,是小十八奋起杀戮的诱因。

    那他的冷漠无视,便是多年置他于这般境地的真正始作俑者。

    若有一日他也这般沦落于他脚下,他会怎样对待自己呢?

    就……还挺期待的。

    慕容翊一脸平静地一路把铁慈拖过去,扔到了定安王脚下。

    立即便有人过去,把刀架在了铁慈的脖子上。

    还有人冲上去搜索,掰开铁慈的手,只看见一抹灰黑色粉末落在指掌之下,也没在意。

    崔轼一直站得远远,遥遥看着,显出不信任所有人的模样。

    定安王对他道:“皇太女有天赋之能,转瞬来去,此刻便是重伤,难说不能挣脱桎梏,还有劳先生来看一下,给她下个禁制。”

    崔轼犹豫了一下,他听毒狂提过这些上位者,过河拆桥言而无信翻脸无情是常态,他虽然立了大功,但也怕引起这些人的忌惮,打定主意不想靠近,这样别人也会忌惮他随时施毒。

    定安王不以为杵,只沉声道:“皇太女若逃逸,第一个要开刀的,可未必是本王。”

    崔轼这才走了过来,一边走,身周便放出五色流烟,众人都露出厌弃之色,纷纷捂住口鼻。

    崔轼沉默,他在毒狂身边时日不久,其实没学到多少,论起用毒,更谈不上手段,真正的毒狂,挥手谈笑间毒人于无形,像这样的出手,都不必走过去,但他就只能靠这样色彩鲜明的毒烟,来给自己虚张声势。

    慕容翊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看着。

    众人凝视着人事不省的铁慈,一边惊叹于皇太女的年轻,一边为慕容翊的冷酷而心惊。

    几位王子尤其忌惮地盯着他。

    他抬抬手,立即有人警惕地对他拔刀,拿刀指着他,“你干什么!”

    拔刀的是七王子,这次定安王带了好几个儿子来观摩战场,老七等人听说了慕容翊的丰功伟绩,现在对他比对定安王还忌惮。

    慕容翊随手搔了搔头,道:“不怎么,大概是你的虱子过给我了。”

    七王子涨红了脸,要骂,被定安王眼神一扫,咬牙低头。

    慕容翊淡淡道:“马上我就要是王世子了,记得给我赔罪。”

    九王子阴沉着脸走过来,他出身不错,在大王面前比较有面子,看慕容翊此刻还如此嚣张,又想起方才父王的许诺,再忍不住内心愤懑,伸脚猛地一踢慕容翊膝弯,喝道:“什么王世子不王世子,一个罪人,还不跪下请求父王原谅!”

    噗通一声,慕容翊应声跪下。

    定安王没想到这一出,倒怔了怔,原以为这反骨仔一定会立即爬起来把老九踹倒的,谁知道慕容翊真的就势一弯腰,看样子要给他扎扎实实磕个头,一边嘴里还道:“既然这么说,我磕了这个头,算是磕谢父王许我王世子吧!”

    定安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心生警兆。

    他没听见声音,也没看见什么,但多年沙场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在这个儿子的磕头面前下意识后退,却忘记这里是地势高高低低的五色原,起起伏伏都是山坡,这一退便向后仰倒。

    “哧。”

    光影从慕容翊低下的头颅发间射出,本来该射入定安王腹部的,却因为这一退,精准地射入了定安王的某不可言说之处。

    什么东西穿裆而过,带出一溜细细的血线。

    慕容翊一跃而起,大笑,“如此也好,你以后再也生不了废物了!”他抬手,手中石子掷中铁慈,道:“醒来!手边!”

    定安王:“快——”

    所有人都因这突变震惊,交叉双刀抵在铁慈颈项间的两人也下意识转眼,手上微松。

    铁慈忽然睁眼。

    与此同时,她的黄金甲领口处忽然弹出钢环,啪地一声护住颈项,并击碎了钢刀。

    她垂在地上的手五指一收,手掌下那堆灰黑色粉末忽然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小球,她抬手,小球呼啸飞出,向着崔轼和定安王的方向。

    崔轼勃然变色急退。

    “轰。”

    黑袍身影被轰下山坡,浓烟窜起,所有人惊叫大喊,慌乱走避,寻找大王,只有慕容翊越过浓烟狂扑而来,一手抄起铁慈。

    他不敢滚下山坡,铁慈的刀还没拔,翻滚碰撞把刀再深入些就完了。只能抱着铁慈往前冲了几步,前方地势倾斜,是一处小流瀑,流瀑之下,一道冰河蜿蜒,河水没有全部上冻,但碎冰浮沉,晶莹闪烁。

    身后有人追来,慕容翊毫不犹豫地头顶着铁慈冲了下去,然后噗通一声,跳入冰河之中。

    剧烈动作之下伤口崩裂,冰河碎冰泛起一片粉红,他将铁慈顶在头上,不让她沾到水,涉水过河。

    过了河,他不往容易走的地势低的地方跑,却往难走的地势高的地方行,五色原的高低地形让行走变得艰难,也让隐蔽身形变得容易,追在他身后的人总是失去他的踪影,很快人就越来越少,却也有几个人一直追了下来。

    九王子的声音遥遥在喊:“追!务必将此獠格杀当场!为父王报仇!”

    几条人影掠出,大多是几位王子身边招揽的高手。几位王子难得有了共识,势必要将这个有毒的小十八解决,哪怕他刚才的出手已经自绝于辽东,自绝了世子之位,也绝不能放过。

    天知道这剧毒的蝎子什么时候便能死而复生,咬自己一口。

    说好追也好追,慕容翊一直在流血,速度在变慢,一路寻找新鲜血迹便是。

    追着追着,却发现一路竟然绕到了冰瀑上方。

    此时双方已经很接近了。

    已经入夜,冰瀑上气温更低,鲜血凝结,一片深红,尸首冻在冰瀑上,千姿百态,月光下简直便如人间炼狱。

    对着这样的血瀑,看一眼都心颤,更不要说滑下去。

    追兵眼睁睁看见慕容翊抱着铁慈,对他们回眸一笑,然后毫不犹豫地身子一矮。

    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他流畅地在冰上游移,疾速下滑中还能避开那些尸首。

    追兵硬着头皮,也滑了下去,却没有慕容翊那么高超的滑冰技术,有人撞上尸首,被冻掉的残肢断臂砸了一头,也不知是疼还是恐惧,惨叫声传好远。

    倒让后续追来的人犹豫,本以为慕容翊强弩之末,却没想到还能反杀,重赏固然要紧,自己的小命却也要紧,当下脚跟一转,就回头了。

    却有一条人影掠过来,面具冷漠大袖飘飘,这追兵认出是绣衣使主,他一向是大王最信重的人,最近却总是执行一些秘密保卫任务,往往在大王附近潜伏,不怎么近大王身前,此刻出现,想必是大王遇刺,他便出手了。

    绣衣使主看也不看他一眼,掠过他身侧,冲到冰瀑上方。

    此时众人有人滑到冰瀑之底,有人还站在冰瀑上方,上下两处人面面相觑,都问:“人呢?”

    “明明看见滑下来的!”

    “你们在上面的怎么不盯着!”

    “你们在下面的还不好好找!”

    两边竟然互相责怪起来。

    直到绣衣使主掠来,沉声道:“冰瀑之下是平原,既然没有看到人,那就应该还在冰瀑附近,何须吵嚷,找便是。”

    众人一看那冰瀑,死尸遍地,光线不清,如何寻找?

    冷月高悬,冰瀑寒气瘆人,尸首被冻得青紫,死出了一百八十种模样,种种都是人间难以想像的狰狞。

    远处似乎有寻找尸首的夜枭聒叫飞过,更远处隐约有作战的金戈之声。

    辽东人向来爱信怪力乱神,这种情境之下,不由都有些发怵,嘴上应着,动作却磨蹭。

    只有绣衣使主二话不说滑了下去。

    众人对视,心里对绣衣使主的忠诚都有些佩服。

    见他下去,众人大多道既然如此,在下等为使主接应,也就免了半夜下去翻尸首。

    也有一两个,想着赏金,也滑了下去。

    下头的人上来也在寻找。

    绣衣使主身后跟着一个虬髯大汉,大汉四处探看,道:“这冰瀑之上,莫非还有裂缝,那两人掉进裂缝里去了?”

    绣衣使主道:“极善。我怎么没想到。”

    大汉得意,便弯腰去寻裂缝,嫌前方脚下一具蜷缩着的尸首碍事,伸脚去踢。

    那具尸首之侧,还有一具尸首,呈拥抱之姿抱着那具尸首。

    月色下,星光中,那具尸首,忽然眼眸一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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