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首辅容老之嫡次孙,福安长公主之子容溥。年十九,比你大三岁,男大三,抱金砖。虽听说身子骨弱了些,不能练武,但诗书之名盛明都。连中三元却因姿容绝俗而点了探花,如今翰林清贵,名闻天下。盛都公子榜第二。时人称之:碎玉列星,天与多情。”

    恰春风过,画纸悠悠颤动,画中人风流眉目,宛然如对皇太女微笑。

    铁慈托着下巴,也对画中人一笑,手一伸。

    不知何时她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少女,尖尖下巴,霜般面色,穿一身宫人不许穿的素白,整个人雪人似的,冰冷又毫无存在感地立着,说是冰雕估计也不会有人认错。

    但就这只冰雕,在铁慈伸手的那一刻,准确地递上托盘,盘子里纸笔册俱全,墨汁浓淡合宜,旁边还有柑橘味和青果味软糖各一。

    铁慈提笔,在册子上打个勾,下颌一抬,“继续。”

    铁俨瞅瞅她那小册子,咳嗽一声,“崽啊——”

    铁慈在给红勾细细描边,头也不抬,“嗯?”

    “第一个就选上了?”

    “为什么选不上?容家子之美名最早可溯及数百年前,那位容氏郡王传言里有经世之才,而美貌更胜才名。如今的容氏虽只是当初容氏的远亲分支,但遥想当年容王风采,想来便是如今容氏只能继承十之三四,想来也能勉强配上我。”

    “那这个呢?兵部尚书之子王然,盛都公子榜第五,文武双全,英风豪烈,一箭能射三头兔。向为盛都闺秀倾慕。”

    “中。”

    “中军都督府家嫡长孙,盛都公子榜第十一,文秀温雅,脾性柔润,号称“春风十里”。最是翩翩好儿郎,盛都媒婆最爱人物评选第一名,媒婆花名册收藏榜第一名。”

    “要得。”

    “西戎狼主之子丹野。人如其名,漠外红衣小狼王。又野又甜又直纯。”

    “够劲。”

    ……

    画像一张张揭过,小本本上一排红勾。

    “崽啊。”

    “嗯?”

    “那个,爹虽然理解你三宫六院的宏愿,但得提醒你一声,你毕竟是女人,临幸太多男人……亏的好像是你?”

    “您三宫六院也没见亏哪去。”铁慈没看见铁俨一瞬间微微变色的表情,拎着一支笔低头琢磨,该把谁划掉,“好歹得够排一个星期吧?不然多没排面。”

    划掉谁呢?

    风流病娇?一箭三兔?春风十里?又野又甜?

    看这名单,文臣武将,实权藩王,邻国王子,老爹煞费苦心,她自然要一一笑纳。累点怕什么,师傅说他有印度神油和西地那非。

    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盛都公子榜第一名呢?”铁慈变色,“天下之美,焉能不尽入孤怀中?!”

    “没有第一名?”

    “什么意思?”

    “盛都公子榜的制作者,据说本就是容家门。能把自家公子排第二,据说是因为容溥曾见过一人,亲口说列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只是那人不愿入公子榜,是以容溥便虚位以待,不敢列于其上。”

    “嗯,很优美,很传奇。既能为公子榜增色,又能为容溥经营心胸广博不妒不羡的美名。很有想法。”铁慈点评。

    铁俨微笑。

    寻常女儿此刻想必对那传说中的第一心向往之,只有他的慈儿,永远目光深远,视事如刀锋入木。

    只是哪有少女不怀春,哪像她看似都喜欢,其实都不在意,见美男如见木马。

    如果不怀春,那么……

    铁俨忧虑的目光扫过那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想着莫不是颠倒阴阳做了这许久皇太女,发生那叫什么……性别认知障碍了?

    性别认知障碍的铁慈舔舔笔,顺手在旁边丹霜挺翘的臀部捏一把,丹霜目不斜视,拍掉她的狼爪。

    铁慈终于下定决心,落笔向又野又甜小狼王。

    圈圈还没落下,忽然一声,“报!”

    铁慈手一晃,一大滴墨落下,洇掉了容溥的名字。

    “什么事大惊小怪!”

    “回陛下,回殿下,西戎千里快马急报!”

    铁俨一皱眉,接过那封沾染风霜的密奏。片刻看完,勃然变色。

    铁慈向后一靠。

    哟,她还没“还君明珠双泪垂”,人家已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她旁边,丹霜冷冷盯着那纸,虽然背面对着她,但她依旧能看见那上头一大排请安问好委婉回绝之后,最后字迹不同却分外墨汁淋漓的几个大字。

    “西戎之狼,焉能娶废物傀儡!”

    铁画银钩,大开大合最后一笔便如剑一般要戳到人脸上。

    丹霜却只想扒了狼皮,抽了狼筋,卸了狼腿,蒸煮煎烤焖炸一条龙。

    如果铁慈知道她此刻所想,大抵会建议她别忘了望京小腰配金钱肚,从此她好我也好。

    铁俨揉烂信纸,吸一口气,转向她笑道:“我瞧你向来不喜欢黑皮,要么那个丹野咱们便不要了?”

    “嗯,不要了。”

    话音未落,又一阵杂沓脚步,传报的声音微带仓皇,又送进一封奏章。

    铁俨看完,脸色铁青。

    铁慈敲敲桌子,“这回是谁?”

    “一箭三兔打猎时断了腿,”铁俨笑得不大好看,“这万一瘸了,配不上我们皇太女啊。这个……也算了吧?”

    “不能更赞同。”铁慈转头对窗外喊,“赤雪!今儿放你假,出门去逛逛。坐坐茶馆,你知道该聊什么吧!”

    “知道唻!”窗外有人应声,声音清脆如鹂,“就说王然打猎时跌断了第三条腿儿!来,姐妹们,随我耍去唻!”

    “来啦来啦,不过要我说,跌断了腿儿不稀奇,建议最好加上毁容了。”

    “打猎这个背景也不够吸引,不如说是逛窑子吧?”

    “逛窑子时候争风吃醋打架?”

    “妙极!”

    丹霜哗地拉开窗扇,冷声道:“还有丹野。三天之内,我要他们在盛都声名扫地,臭不可闻。”

    “什么?需要三天?三个时辰对咱们都是侮辱!”

    ……

    莺莺燕燕们走了大半,瑞祥殿前的地板却依旧被人踩得咚咚响,急报奏章一本本递进来,铁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铁慈依旧在笑着,只专心磨墨,饱蘸笔尖,一遍遍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拒婚理由。

    铁俨已经不敢看她了。便是普通女子,一次退婚便已经是一生不能承受之重。铁慈就算身份尊贵,终究也是女子心性,这一遍遍的拒婚,践踏的不仅是皇族的脸面,还有她少女的尊严。

    这是对皇太女的羞辱。

    这是太后在出手,也是她对铁氏父女的警告。

    警告所有妄图挣扎出她掌心的人们。

    不过三寸玻璃盆中一蜉蝣而已,还以为能跃上青天化真龙吗?

    身为傀儡皇帝,铁俨一生见惯不动声色的拒绝和言笑晏晏的背离,却在此刻为女儿分外的心酸。

    再一想到或许未来她的一生,都将如他一样,不可逃避地直面这些,就觉得或许当初自己的选择也是错的。

    奏章一封封递进来,等了一会,确定没有新鲜物料了,铁慈才缓缓地落了笔。

    每个红勾勾上,落下直直一笔,从左到右,长直锋利。

    一个大大的叉。

    叉打过最后一个,看见那团墨迹,铁慈才发觉,好像少了一封请辞书。

    “容溥的辞婚帖呢?”

    铁俨翻了翻,发现还真没有。

    这让他心中一喜,铁慈却摇头搁了笔。

    “容家文臣之首,势力庞大,是当前唯一能和萧家抗衡的家族。以容家善于收集消息的能力,想必已经知道其余人的态度,那么容溥不辞婚,这是打算做我的男皇后咯?”

    铁俨皱起眉。

    “容家不凡,又和武将世家狄家是姻亲,这正是一个借势的好机会。”

    “容家之前一直韬光养晦,忽然跳出来和萧家硬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铁慈落笔,声音平静,“而我,堂堂皇太女,整个大乾都是我的。我凭什么要成为两个家族之间倾轧的棋子?”

    浓墨,软笔,落笔轻悄又凌厉。

    又一个大叉。

    铁俨盯着那整齐的一排叉,只觉得眼前发花。听见外头又一叠声地传报,说萧提督今日进宫看太后,等会可能就要来拜会太女殿下了。

    这架势,也忒咄咄逼人。

    铁慈命人收了那些画像,一个面团似的小太监进来,拎着一个巨大的筐子,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画扫进筐子里,铁俨看着那些纸张飞快地在眼前闪过,忽然伸手按住了几张纸。

    他将那几张纸往墙上一挂,急促地道:“崽,看看这几张。”

    铁慈抬头,半晌,叹气。

    “爹,病急乱投医也不能这么个投法。”

    拿错了中元节的钟馗画像吧?

    还是复印版本,一拿就是好几张,每张只有细微区别,比如这个画了胡须,那个点了一个痣。

    玩找不同吗?

    铁慈啧啧找了半晌,最后觉得,没有最雷同,只有更雷同,硬要说不同,只能说其中有一张丑得分外不同。

    说像钟馗,钟馗都得哭那种。

    “辽东定安王的儿子……们。优中选优。”铁俨道,“你看看怎么样?要不要选一个?他们天高皇帝远的,想拒绝都没那么快。等他们辞婚的文书到了盛都,我嫁妆都给你准备好了。”

    “您也知道天高皇帝远啊?那您知不知道公认的盛都胡扯乱弹榜第一名是什么?”

    “什么?”

    “辽东是大乾的。”

    “……第二名呢?”

    “辽东王赤胆忠心,忠于朝廷。”

    “……第三名呢?”

    “辽东王十八子,个个英武不凡,美貌无双。”

    “……这些刁民,谁见过辽东王和王子们了?还是亲眼看见辽东反出大乾了?他们才该上胡扯乱弹榜!”

    “皇朝三大藩。辽东,陇右,燕南。辽东最大也最远,地势险要,为我大乾北部屏障。关键路途险恶难行,要穿过凌石关,传个旨传失踪的一大堆,最近一次的传闻是在十万林海里做了野人。朝廷政令难申,天威便罩不着慕容家的头顶。但朝廷约束不了辽东,辽东想要打入内地也难。莫如搞好关系,彼此相安无事。反正你也不会嫁过去,辽东忠不忠,乖不乖,十八子丑不丑,都不要紧。不过担个虚名儿。想必辽东王不会介意送出十八分之一,给咱们皇太女打个太极。”铁俨望着那些画像唏嘘,“崽啊,你看,慕容家也是十八子,这就是缘分啊缘分!”

    铁慈摩挲着下巴。

    钟馗的十八分之一那也依旧不美型。

    关键是她并不认为辽东王真会老实地呆在辽东,市井传言虽大多无稽,可空穴不来风,老百姓都知道辽东拥兵自重不安分,朝中衮衮诸公是怎么把王朝的安危寄托在对一个外姓藩王的人品信任上的?

    给辽东开了一个口子,日后小鬼们入侵内陆怎么办?

    然而一抬眼看见父皇殷切神情,她便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殿外有人传报,萧提督前来拜见殿下。

    铁慈起身,准备会会自己的便宜叔叔准未婚夫,一边走一边顺手拿起桌上飞镖,迈出门槛时随手向后一甩。

    “夺”地一声,飞镖稳准狠地钉上了某张画像,正中眉间。现在那画像不像钟馗了,像丑版二郎神。

    “就他了!”铁慈的声音远远传来。

    铁俨抬头一看。

    最丑的那一张。

    一阵风过,卷起画像边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名字,墨迹浅淡,随风摇摆闪烁若有光。

    慕容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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