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俞大猷以三千精骑,一人四马,绕道朵颜卫、屯河卫、弗提卫、亦麻河卫、双城卫,直接绕到图们江流域之后,完成斡腹。

    图们江下游,赫图阿拉城外三十里,一处山坳。

    万里奔袭之后,战马损失颇多,如今只有一人双马。

    哪怕大明疆域广阔,马场颇多,又有商业霸权,可以不断从蒙古、西域得来战马,西南还有滇南可以养马。

    但如此的折损,可以说代价极大了。

    这样的仗,也就是如今的大明才打得起。

    俞大猷勒马而立,以千里镜眺望远处的图们江,还有赫图阿拉,在他身边,副将火斌也拿着望筒观测,玻璃不是什么稀罕物,望远镜、千里镜同样不是,大明军中已经标配到了伍长级别。

    “建奴竟然在图们江东边建有卫城。”

    火斌看到图们江的情形,颇感惊诧,毕竟图们江已经是苦寒之地了,基本上人迹罕至,完全没有理由在东边建卫城预防进攻。

    在赫图阿拉后面是海,大明和朝鲜的进攻,都只能从西面来。

    右面防什么?防数百里外的野人女真?

    有图们江横梗,还怕那些野人?

    俞大猷已经看出了门道,说道:“那卫城建的简陋,如今还有工匠在修补,是临时建的,王杲那崽子已经料到我们要斡腹了。”

    “知道了?!

    ”

    众将校惊呼出声,他们费这么大力气,绕了这么大一圈,跑死了多少马,路上就折损了一百余号兄弟,为的就是出其不意。

    结果建奴早有防备?这……

    “不急,再等等。”

    俞大猷并没有因为被猜到战略目的就慌乱,他气定神闲的令大军休整,而自己则在静静的等待,直到天空一声鹰啼响起,一只海东青飞落而下,停在他手腕上。

    拿出鹰腿上的信签。

    以蝇头小楷写着关于战场的情报,建州的确察觉到了他们要斡腹,但却没有放弃战略意图,依旧是羊攻辽东,实攻朝鲜。

    但攻略重心由陆路变成了海路。

    所以大明支援朝鲜的话,哪怕大军压进,羊攻的那一路也可以看着远遁,不需要死守来拦截,可以放明军进入半岛厮杀,而那支羊攻的部队可以游走、袭扰后方。

    打法是相当灵活了。

    然而,唯一的细节就是,在建州军中,没有看到建奴,都是汉人……

    宣大叛军为了前途,可谓是拿出真本事在拼命,以往镇守边关的时候,可没见如此积极上心,所以,正面战场上,本质上是辽东打宣大……

    倒也不稀奇,毕竟朝廷和南京在东南沿海也摆明车马开战了。

    所以说……

    “你在等我么?王杲。”

    俞大猷咧嘴一笑,猜到了王杲的心思,只能说,这狼崽子还是年轻了,有野心,也更愿意赌,想要报仇。

    火斌是蒙古人,属于明初就投靠了大明的,是同安侯火真的后代。

    正是因为投靠了大明,知道大明的好,火斌完全不理解这些塞外蛮夷为何要跟大明作对,好好当大明的臣隶,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对于王杲想要报仇的想法,火斌更是嗤之以鼻。

    你不想想你建州过去在大明边境上都做了些什么,敢做就不要怕报应,报应来了又不服,当真是蛮夷。

    “俞帅!”

    “王杲小儿既然要报仇,何不引他出来,决一死战?”

    “他纵有建奴万人,我等亦可破之!”

    他们斡腹并非孤注一掷,这一步棋能够奠定胜局,但也不是说棋输了大盘就要输,所以他们拖得起,没有必要一定强攻赫图阿拉。

    而建州本来兵力就较弱,况且王杲自己本部不出,又不在前线。

    到时候,无论朝鲜打没打下来,他都不好控制部队了。

    所以。

    着急的人是王杲,他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的现身,然后逼迫王杲出城跟他们野战,建州骑射打天下?别闹了,那是人家蒙古。

    你建州有几匹马,几张弓啊。

    要不是南京输送物资,要武装一万人,其中一半得拿木矛,这样的穷鬼,还是经营渔猎生活的,又不是放牧的蒙古人,指望他们的骑兵战力,那就是开玩笑。

    所以火斌十分自信,他们这两千八百余人,足够对抗一万敌军!

    “王杲必然出城,但,他肯定会想办法熬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后勤,而此处又没有地方可以劫掠,建州就那点人,赫图阿拉的城还挺大的,都能够躲到城里去。”

    俞大猷从不怀疑猎人的智慧。

    他知道王杲虽然急着报仇,可却不会失了理智,真正的人杰,越是临战越是冷静,能够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来。

    此时的王杲,就像是在雪山里埋下了陷阱,静静等待猎物上门的猎人……

    “那我们……直接攻城?”

    一般的骑兵是攻不了城,但时代已经不同了,他们早知道赫图阿拉的存在,为了预防敌人提前探知,关闭城门,自然是有后手的。

    带了四门炮,也正是这些火炮,跑死了许多马。

    还有两百发炮弹,以及一大堆炸药包。

    因而。

    没有他们炸不开的城门,便是城墙,也可以炸开。

    “攻不了,城墙上的炮不少,南京是舍老本了,不仅武装叛军,在赫图阿拉也放了几十门炮,火器也不少。”

    “得跟王杲拼耐性,然后野战击败他。”

    “那些火炮和炸药是底牌,得用好了才行……”

    “传令下去。”

    “休整到太阳落山,先攻破东岸卫城,与建奴隔江对峙!”

    卫城是唯一能够获得补给的地方了,他们要能撑十多天,朝鲜那边就能想办法运粮食弹药到图们江来,他们就能继续熬着王杲。

    赫图阿拉如芒在背的话,那支游走牵制辽东的羊攻军队,也必然不敢全力投入战场,要做好随时准备支援后方的可能。

    否则赫图阿拉被攻破,可不是建州女真遭殃。

    叛军也失去了后方战略空间,就只能被压死在朝鲜了……

    入夜。

    卫城攻破,辽东军却没有抢渡,这让准备半渡而击的王杲大失所望,双方隔江对峙,王杲陷入了莫名的被动。

    尽管他让南京那边如论如何要封锁图们江入海口。

    但这并不现实。

    朝廷海军不是没有力量,王家也有部队北上,围绕正面战场交锋之余,数艘补给船进入图们江,给俞大猷部送给养,让王杲的算盘彻底落空。

    又过三天。

    王杲实在无法再熬下去了,便稳扎稳打,以水师、火炮掩护,渡江等战,俞大猷并未半渡而击,让王杲过江。

    稍后,俞大猷放弃卫城,往山中撤退。

    王杲收复卫城后只能追击进山,初时,王杲还颇为谨慎,在意识到俞大猷想要发挥机动性,绕出群山回返攻城后,便开始死死咬紧。

    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王杲开始散开部队,搜寻埋伏的同时,对俞大猷围追堵截。

    终于。

    七日追逐,双方补给都消耗完毕,俞大猷也快被堵死的时候,不得不展开了决战,以三千对一万,相对于辽东铁骑的正规骑军,建州骑兵虽然骑马,但本质上是步兵。

    他们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更擅长山地作战。

    所以两军对垒,是建州攻,俞大猷守山,非是在平原,骑兵受到了限制,虽然冲下坡很勐,但却难以杀回。

    而攻坚作战,山地作战,建州又极为擅长。

    此战本该凶多吉少。

    但王杲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俞大猷斡腹数千里,竟然还带着重武器,而且还能早早的算出决战地点,做好了埋伏。

    当大炮轰鸣的时候,战场就已经变了。

    当雪崩来临,当火药爆炸。

    在雪与火的后面,辽东铁骑冲杀而下,这一去,便没有想过要回来,要防守,只此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言情

    在遭受大雪与爆炸的肆虐之后,看着那漫天飞雪中冲杀而下的铁骑。

    王杲此时才明白了一句诗,何谓——渔阳鼙鼓动地来。

    对于犁庭扫穴的灭族仇人,王杲对俞大猷的研究自然无比透彻,他研究过俞大猷的每一场战役,明白俞大猷的战争风格。

    如此孤注一掷的场景,让他彷佛回到了十年前。

    彷佛他当时亲临其境,成了六安城外的杨惇……

    “又是这一招?”

    “没用的,我不是杨惇,我可不是什么纸上谈兵,我不会退的,我建州勇士,也绝对比南京的酒囊饭袋要骁勇。”

    “来吧,俞大猷,我们……决一死战!”

    王杲的面容狰狞而疯狂,他身量高,如同十四五岁的青少年,他脖子间的白蛇不但赋予了他智慧,更让他有超凡的力量,他手中的重槊足有百二十斤。

    扬蹄立马,横槊遥指。

    宛如三国名将,他嘶吼道:“为族人报仇,杀!

    ”

    “报仇!杀!

    !”

    被雪崩驱赶,被爆炸惊扰,本来垮掉的士气陡然恢复,还保有八千主力的建州大军杀红了眼睛,朝着辽东铁骑狠狠的撞了上去。

    骑射不精?骑战生疏?

    没关系,冲就可以了,悍不畏死,是蛮夷对战争唯一的领悟!

    不怕死,才能赢!

    然而……

    冲锋当中的俞大猷嘴角浮现了一抹笑容,无声的吐出了一个字——蠢。

    在两军将要接锋的时候,辽东铁骑陡然撇开,分流避开了锋芒,与其同时,骑兵们纷纷拔枪,北斗神铳的方便性,让他们无需点火,无需繁琐的填装。

    只需要开火,换弹,即可。

    这完全是……蒙古的骑射打法。

    冲锋?

    “时代已经过去了,王杲,而且,当年带着的只是没有训练的义军,我只能冲,而今天……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三千骑兵几乎散作漫天繁星,明明三五成群,散到了极致,却丝毫不像絮乱。

    反而在以最大的效率收割敌军。

    火力网无比密集,建奴们也有火器,虽然没有完全换装击发枪,但也有三分之一是击发枪,本该火力相当,甚至总体碾压才对。

    可他们根本不善于骑射,打移动靶本就困难,何况自己还在移动。

    所以,枪声虽响,但毫无战果。

    好不容易组织起来,下马还击,却根本撑不起防线,被游动的火力集中消灭,明明建州人多,打起来却像是他们在三千打八千。

    枪林弹雨当中,王杲靠着马匹,手中紧紧的握着长槊,脸上的悲愤之情已经溢于言表。

    哪怕是俞大猷都是双持火铳,根本就没有与他硬碰硬的想法……

    “首领,走吧!”

    “带人突围,回赫图阿拉,我们就还有未来。”

    “不能死在这里,全死在这里的话,建州,就真的全完了!

    !”

    王杲的亲兵已经开始拉他了,不论如何,这场已经败了,不能在死拼了,得回去,得回赫图阿拉,回到城中,还能组织人手守城。

    只要坚守住,就还有未来。

    哪怕……青壮差不多已经死绝了。

    王杲牙齿都快咬碎了,牙龈已经咬出了血,他死死的盯着远处正在驰骋的俞大猷,两人目光对上,俞大猷只是轻蔑一笑。

    王杲勐的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当即翻身上马,说道:“儿郎们,随我杀出去!

    ”

    “杀啊!

    ”

    绝境当中,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建州士兵跟着他们的酋长奋力突围,俞大猷并不拦他们,只是仗着马术,带着大军一路掩杀。

    明明还有五六千人,可建州军丝毫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能闷头逃跑。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族人一个个落马身亡……

    冲在最前方的王杲眦目欲裂,血泪从眼眶中流出,浑身发抖,可却不敢回头看,他怕自己忍不住,去做那殊死的冲锋。

    他不能回头。

    他得回去,带着族人回赫图阿拉,他们还有四万老幼要守护……

    王杲在绝境中将战术发挥到了极致,一路上一有机会就带队断后,并埋伏反击,双方攻守异形,追击了七日。

    王杲身边已经不足八百战士,而俞大猷也只剩两千部署。

    如此已经追赶到了图们江岸。

    摆在王杲面前的难题出现了,到底是去卫城,还是渡河,被俞大猷半渡而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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