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丘泽他们这边也下了雪,还没化完,农村路又不好,以至于出租车没法开到门口。

    北方那边管一片地方叫“屯”,南方多叫“组”和“湾”。

    他们家就属于小畈村二组,俗名“张湾”。

    据说组里最早是老张家的地盘,过去有个地主就姓张,现在也确实有几户张姓人家。

    他在进组的岔路口下了车,提着行李箱在原地站了会儿,不远处的坛山已经模样大变,被挖空了一部分,旁边建起两排铁皮房,停着一些工程车辆。

    腊月到了这个时节,显然已经放工。

    他二姑家的房子早没影了,重新建在哪里在电话里听老妈提过,知道个大概地方,但现在过去估计摸不到门。

    踩在黄泥拌着冰碴子的泥泞路上,没几步运动鞋就进水了,冰水浸着脚底板的感觉让人浑身打冷颤,但是这并不能冻僵李丘泽一颗滚烫的心。

    或许真是心态老了。

    以前虽然逢年过节也盼着回家,但实事求是地说,更多的是怀念家乡的风土人情、美食、一起插科打诨的小伙伴,就想着回家怎么浪。

    现在不同,远行回家,他最迫切见到的是父母。

    走在半路上撞到人了。

    “刘婶儿!”李丘泽热情招呼。

    对方穿着胶鞋,手里挽着竹篮子,用白布罩着,也不知道去哪里。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错身而过。

    那笑容怎么看都不太自然。

    这使得李丘泽美好的心情瞬间毁了大半。

    他皱眉想了想,大抵上知道了缘故,只是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刘婶儿以前照面还挺热乎的。

    现在自己半年没回来,碰上连话都不愿意讲一句?

    坛山那边麻骨石开采搞出的事情,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如果乡里乡亲的全变成了这副模样,天知道他爸妈在家受了多少冷眼和委屈。

    这样一想着,李丘泽原本挂着笑容的脸颊,逐渐沉了下来。

    进小组之后,又遇到几个人,他同样热情打招呼,有些人回了,有些人只是笑笑,有些人干脆当没听见。

    进组第一户就是蔡本旺家,在他家鱼塘的侧边,正值早饭点,太阳依稀冒头,农村有些没什么规矩的人家,吃饭总不爱上桌子,喜欢端着碗到处跑。

    此时蔡家门前便聚集了不少人。

    这种情况以前并不多见,组里很多人不愿和他们家太多往来。

    李丘泽看到了他们,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李丘泽。

    大家只是看着,没人打声招呼什么的。

    好像不仅是他家,他父母,连带他也成了臭狗屎。

    受过几次冷遇后,李丘泽也就不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

    蔡本旺父子三人端着饭碗,蹲在屋檐底下,笑得一个比一个灿烂。

    前面拐个弯,绕过鱼塘一角,便到了自己家。

    与蔡本旺家门前的热闹气氛不同,自家门前冷冷清清的,连大门都半掩着。

    要知道以前他家门前总是最热闹的。

    “爸,妈,我回来了!”

    随着李丘泽这一嗓子喊出去,安静的红砖平房里才传来动静,木质的大门从里打开,郑梅芳抢着脚跑出来。

    “可算回了!”

    李振林紧随其后,手里拎着一饼鞭炮。

    “不至于吧。”李丘泽笑道。

    “要的要的。”郑梅芳凑到他身边,替他拿过肩上的帆布包,脸上堆满笑容,对着儿子左看右瞧,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看到儿子精神气十足,没瘦也没黑,别提多开心。

    “啪啪啪啪啪……”

    鞭炮炸响,碎屑纷飞,空气中腾起大片白雾,鼻尖充斥着火硝的气味。

    死气沉沉的老李家仿佛一下有了活力,也有了年味儿。

    因为,儿子回来了。

    家里也在吃早饭,李丘泽其实不饿,但还是盛了满满一大碗锅巴粥,别看这点黄黄黑黑的汤水,大铁锅煮出来的,那叫一个香。

    城里人想吃都吃不到。

    就着老妈亲手腌制的小咸菜,李丘泽吃得差点没咬到舌头。

    老妈的手艺未必是最好的,可那毕竟是从小吃大的,一种深入骨髓的味道,闭着眼睛李丘泽都能吃出来,没什么比这个更符合他的胃。

    包括早上那碗超级豪华的牛肉拉面。

    吃到一半时,郑秀梅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酱牛肉。

    李丘泽笑道:“这大早上的,也太丰盛了吧。”

    “没事,今天有。”郑秀梅笑着摆手,示意他赶紧吃。

    李振林已经吃好了,点燃一根烟,静静看着儿子,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不过那份温暖全在眼神里。

    今天奶奶祭日,几个伯姑都会回来,每年今天除了做祭外,也会聚一起热闹一下,他爸都会提前备好酒菜。

    有时候他大伯三伯还会带一些回来。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父母自然免不了询问一下路上的情况,李丘泽大致和他们讲了一下,提到了附近的村民送泡面过来卖,和他们带了些吃的事情,好让父母知道他没遭罪,也就睡了两天。

    李振林还有些事要忙活,穿上胶鞋出门了。

    李丘泽这时才敢拉着老妈,问起组里的情况。

    郑梅芳叹着气道:“你不都看见吗,现在都不待见咱们家,说那矿老板就是我们弄过来的,从中赚了好大一笔。那矿山开采声音又大,又灰雾扬尘的,全小组都跟着遭罪,结果好处全被我们一家占去了。”

    李丘泽冷笑道:“蔡家先这么咋呼的吧?”

    郑梅芳点了点头。

    能怎么办呢?

    那姓张的老板是丘泽同学的父亲,坛山有矿的事情,也是他最先发现的,这两点被蔡家咬得死死的。

    所以蔡家到处乱说他们家从中占了大便宜,组里人甚至村里人,还真信。

    弄得他们家现在成了只顾坑害别人,自己却大赚特赚的祸害。

    “妈,咱们家如果搬到县里去住你同意不?”

    郑梅芳楞了一下后,苦笑道:“要真能搬,我倒是愿意啊,这地方现在住的是真不痛快,你看看你爸,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不是都觉得我家发了吗?诶,我家还就是发了。

    能奈我何?

    那蔡家不是拉帮结派排挤我们吗?

    好啊,有种就跟到县里来排挤!

    李丘泽想过这个问题,有些事确实说不清,你说了人家也不会信,他和张杆的关系毕竟在这里,那么索性就懒得解释。

    他打算横着来。

    他要让他爸妈站在别人面前,也没人敢指指点点。

    天长日久之后,什么人什么德性,不瞎的人自然能看清。

    所以他过年回家有两件事要办。

    第一在县里买套房子。

    第二给父母谋个营生。

    有房子在那里,落了根,哪怕一时半会儿搬不进去,他们应该也能待住。

    无论干点什么,也不会比种田捣土辛苦。

    没个营生也不行,他妈还好,他爸百分之百闲不住。

    与老妈聊着聊着,一时忘了时间,碗还没收呢,门外传来汽车的动静。

    李丘泽来到门口一看,才知道他爸刚才干嘛去了,

    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和铁锹,显然是给亲戚们开路去了。

    免得他们走过来一脚泥,这样车开到门口,显然就舒坦多了。

    不过此时他自己倒是弄了一身泥。

    一前一后三辆车,看到一众亲戚们衣着光鲜地走下来,再看看自己有些狼狈的父亲,李丘泽心里挺不是个滋味。

    这些都是至亲,倒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意见,他们未必不想下车帮忙,肯定是他爸不让。

    只是觉得……凭什么这事就该他爸来做?

    凭什么他家就该穷?

    就该住在农村,守着祖坟山,恭候大家的到来?

    还要给大家修好路,怕你们弄脏衣服?

    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这事以后我们家也不干了。

    就在这个春节结束之前。

    “噢?丘泽回了,听说路上到处堵车啊,没被堵住吧?”

    看到李丘泽后,大家都笑着招呼搭话。

    李丘泽也是赶紧叫人,逐一回应。

    “振林啊,你怕是还要去一趟,志红那小子肯定要过来,刚打我电话,应该快到了。”

    李丘泽的三伯李振华示意小弟道。

    刘志红是外甥,是不能做祭的,和女眷一样,李丘泽本还有些疑惑。

    这一打听才知道,找了个媳妇儿,今天趁老李家这边的长辈都在,说是带过来给大家看看。

    另外,他还买了辆车。

    以他那个性格,不给亲戚们,特别是过去总看不上他的长辈们炫耀一下才怪。

    “爸我去吧。”

    李丘泽不等老爸拒绝,已经一脚踩在了泥巴里面,故意溅了一身。

    他三伯说话也有点不过脑子,虽然就是这么个人,绝对没有坏心。

    但是让他爸一个舅爷去给外甥清路,给外甥新交的女朋友清路。

    合适吗?

    别怪他计较,他不允许。

    看到李丘泽不由分说地从父亲手里夺过工具,扛在肩上跑了,大伯李振山望着他的背影,笑着点了下头。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振华刚才那句话中的不合适,别人没听出来,他听出来了。

    很显然,丘泽也一样。

    他立马做出了行动,替他父亲保存了面子。

    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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