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劳模的风光和荣誉也使桂芳感到格外的体面和喜悦,子女们在社会上也有一种根红苗壮的安全感。时光已到了1955年,此时吴家又陆续新添了四子吴实、五子吴华。吴劳模夫妻全身心投入于村里的工作,无心经营家中事业,一般农家都是猪马牛羊鸡鸭鹅齐全,他家却只有零星鸡鸭和一口猪,老大吴全读完小学便跟随父母干些农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这时正逢农业合作化的高峰,衣食完全依赖于集体,已经看出家庭劳力少人口多生活日见困难的迹象。偏在这一年又生下六子吴为,生活重担一下子全压在老吴和老大身上,桂芳因有年迈体弱多病的婆婆和幼子需要照料,忙于繁重的家务。老吴夫妻看着渐渐长大的吴全,忙着张罗婚事,年迈多病的老母又不断催办着急抱重孙,又有许多村里邻村的姑娘相中了老大。吴全看着家中境况,老二老三陆续到了求学年龄增加了家中开销,如果自己结婚,彩礼婚庆无疑会给这个家庭雪上加霜,他决心延缓自己的婚事,为父母分忧,为弟弟们上学创造条件。吴劳模的孩子虽多却都是男孩,吴劳模非常想要女孩,真是天随人愿,1957年霜降桂芳生下小女,取名吴霜。吴劳模的父亲和他自己都是单传,到了他的下一代改变了遗传路线,儿女成群,多子多福多寿有了吴霜后的第二年,吴劳模去省里开会返回的路上,看到村里队员们正在挖大菜窖,他也走去加入挖菜窖的行列,他与另一人扛着搭菜窖横梁的圆木刚好走到两边各自的位置,搭伙的那个人也没有打招呼就把肩膀一抖自己扛的一头形成的向下冲力,把老吴闪了一下不幸地掉入菜窖摔成重伤公社安排住了院。这样一来,家庭人口本来就多孩子又都比较小,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全都落到了桂芳和吴全的身上,桂芳既要出工又要照料家里,起早贪晚累出一身病,刚四十出头看上去已经满脸邹纹显得很憔悴,但她性情刚强,咬着牙坚持着。好在乡里考虑劳模因公负伤又是省劳模,免费为其看病,考虑他病好后一时干不了农活,便安排到乡供销社转为国营工人打更。老二在村里的小学毕业,看到家中景象不忍继续求学,但老大说服父母力主让二弟继续求学,二弟选择了减免学费的师范学校。这样的选择无疑意味着老大自己只好继续延迟自己的婚事。孩子们冬天身上穿着破旧的露着棉花的空心袄和棉裤,脚上穿着露脚趾的棉布鞋,桂芳看着心疼也只好哪破了补哪,边补边落泪。桂芳也想到亲属或者左邻右舍去借粮借钱,可人家不敢借怕的是借了还不起。老大的婚事更让桂芳揪心,决心把老大的婚事先办了再说,可是家中无钱,这时只好硬着头皮向亲戚借钱。俗话说,救急不救穷,给穷人借钱是往灶坑里扔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难怪有钱人看到穷人来借钱心就发狠,用钱去填穷坑,不能填。无奈之下桂芳舍着脸到同母异父的妹妹家借钱,走进人家的家门,那位妹妹一见到她,看到是姐姐,想象中却变成了穷坑,脸上顿时象挂了霜,待理不理的样子。那个口可是真难张啊,难说也得说啊。本来妹妹家中人口少劳力多家道殷实又刚卖了猪,却一口回绝了。桂芳听到妹妹亲口说出没钱的话,霎时感到明明是大白天的天仿佛一下子变黑了,本来就体弱多病加上失望的打击简直要虚脱了,也不知是怎么走出了妹妹家的门。桂芳在往家走的路上朦朦胧胧想到老吴有个远房的叔伯弟弟,过去老吴当书记时两家走动十分亲热,便向他家走去,可一想到那兄弟媳妇,便又有些心冷意怯,脚步越发显的沉重

    这几年,桂芳的耳朵里几乎灌满了村里人对她家的议论,就是太穷了,夏天已经是七、八岁的男孩子只好光着屁股,冬天则勉强穿着打满补丁还露着棉花的破旧棉衣,好歹让小女儿穿戴齐整些,炕上是又脏又破芦苇编织散了花露出炕土的炕席,屋角的炕柜上胡乱码放着破旧被褥,柜门敞开着,里面乱糟糟地堆着破旧衣物,调皮的孩子吊在柜门上打秋千,有邻居的老太太在窗前经过看到这个景象,感叹道,你们家柜子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啊?一年到头过年时辛辛苦苦攒几个钱让一家老小吃上一顿饺子。有些人家扬言有女不嫁老吴家,那位叔伯弟妹,矮个头,又窝着个腰,塌鼻梁下巴上卷两眼深陷脸盘狭小,看上去仿佛是在生长中被什么在脸上揉捏过一般,五官不成比例地揪揪着,其貌不扬、其音不正、其心不善、其言伤人,说老吴家的钱还没有她家针线笸箩里的零钱多,她家划拉划拉箱底够老吴家过两年,说着这话脸上现出鄙夷又得意的神情,手还比划着。桂芳想象到那婆娘丑陋的样子心就先寒了。还有几家亲戚可境况与自家差不多少,自己娘家的情况虽然好些,但一想到兄弟媳妇那副嘴脸怕给惹出什么麻烦,根本不敢张那个口,给亲娘添孬糟,别人那里就更不好张口借钱了。

    桂芳就这样尴尬失望的回到家中,老大一看妈妈回来的脸色便知,心里比妈更难受地说,妈就不要总惦记我的婚事了,等情况好转再说,三弟挺聪明学习还好,送他去读书将来会有出息的,还是先考虑三弟上学的事吧。桂芳看着吴全黑瘦的面孔,心里很难过,很内疚地说,你已经二十好几的年龄了,我和你爸都很着急,本来你奶奶就非常着急抱重孙。你已经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小二了,再不给你办婚事,我和你爸心里会更不好受。老大说,我的事再拖个一两年也没什么,可三弟上学的事却耽误不得,他很机灵学习好正好刚考上县一中,耽误一年就会耽误一辈子。桂芳一听,很心疼地说道,那可苦了你了,等到开学,你去送小三,也出去走走看看。吴全听了非常高兴,难得出去走一走见见世面。

    农村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怀着既想脱离农村又想减轻父母负担的矛盾心情,离开农村的方式不外是求学、当兵、亲友拉扯、城里招工,罕有什么人间奇遇。现在吴亮成功地考上县一中,就意味着离大学越来越近了,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本来看上去就是一个很精神的孩子,虽然因为营养不良显得瘦小些,两眼却炯炯有神。他太渴望上学了,可面对家庭的困难,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又只有大哥一人在妈妈跟前,父亲身体又不太好,二哥一时还借不上力。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走向哪种选择带有极大的偶然性。这时在县里求学的二哥回来了,自然带给弟弟妹妹一大包吃的。二哥也是专为此事回到家中的。他非常清楚家中的难处,但他更知道三弟求学机会的可贵。他也知道爸妈深明事理,会支持三弟求学,更知道大哥会理解支持三弟上学。他回来主要是为了打消三弟的顾虑,说服三弟。他说服的理由就是他很快就毕业了,就可以拿工资了,可以帮助父亲、大哥分担家庭生活的压力了。这使三弟坚定了信心,也鼓舞了母亲和大哥的精神。全家都为那看不见的未来一时兴奋起来。

    信心可以鼓舞人,生活的压力却是实实在在的,谁也解决不了。吴亮就带着这样复杂的心境走上求学之路。妈妈虽然给他带足了钱和粮票,可他知道那是家中仅有的钱财,他知道那东西的分量。他在那种压力下的选择是后来令母亲知情后痛哭一场的选择:吃野菜。他从来不上食堂,老师学生一开始以为他是到亲戚家吃饭。后来又以为是到他二哥那吃饭,却不知有亲难投。有一门很近的亲属,可他不愿意去打扰人家给人家添麻烦,更不愿意因为吃白食看别人的白眼。他更不会去二哥那里分食,他也知道二哥的艰难。他选择到郊区去挖野菜放到床底下,别的同学每到饭食便兴高采烈的端着盆碗去打饭打菜,他便借故躲开,后来便只有上课和睡觉时在寝室里。这时陆续传来食堂丢失东西的消息。他成了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上学三个月后的一天,有学生高兴地告诉他,食堂让你去吃饭,你先回寝室,班主任老师在那里等你。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回到寝室一开门,却看见寝室里坐着班主任、教导处主任、食堂主任。他一看这个架势,便感觉不好。这时班主任老师说,你先坐下。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低着头,手也没处放的感觉,仿佛在等待着对自己的宣判。教导处主任挺生气地对他说道,学校刚刚开完会做出决定,给予你停学半年的处罚。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大脑轰的一声,意识到上大学的理想从此破灭了,一下子好像虚脱了,身体发软,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这时食堂主任很愤恨地说道,近来食堂常丢东西,我们经过跟踪暗地观察,发现是你偷的。吴亮小声地、底气不足地辩解道,我可没有偷食堂的东西。食堂主任带着怀疑的口气问道,那你天天吃什么?吴亮用头点了下床底,说道,我吃的在下面床底下。班主任老师听说,弯下腰向床下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其他二人也陆续看到了床下的野菜,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神情。也许因为有偷盗的劣行消解了可能滋生的同情,班主任板着脸接着道,食堂给你准备了吃的,你先上食堂吃饭,回来收拾一下,学校派班长去送你回家。然后三人起身离去,也没有谁留下一句安慰的话。吴亮哪还会有心思去吃饭啊,一路上昏昏魔魔也不知怎么就回到了家。桂芳看到吴亮被送回来,一时也没有心思安慰孩子,想说什么又难以启齿。第二天桂芳便去学校算账,晚上回到家中坐在炕头就哭天抹泪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道,我的三啊,这几个月是你咋过来的,怎么就没有把你饿死?原来,她去算账才明白,吴亮这三个月粮钱票一个子也没动,全被她拿回来了。

    15岁的吴亮,顿时陷入到耻辱感的折磨之中。脚上的泡是自己踩的,家里人埋怨他不争气,他不仅要忍受被开除的耻辱,他被学校开除的消息仿佛随风传递一样,村里人一夜之间便都知道了,他还要忍受小偷的恶名,他心里还有着对大哥的愧疚感,感觉好像是因为自己的前途耽误了大哥的婚事,拖累了父母,为了减轻这种道德压力,他的确选择的是吃野菜,节省下的钱粮好为大哥积攒婚资,想到时能够省出一笔钱。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下来,吃野菜还勉强支撑下来,继续下去便感到身体虚弱,肠胃消化分泌不畅,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会使身体败坏,学也上不成,便逐渐开始寻找机会偷食。学校做出开除学生的处分,是慎重的,会有确凿的证据,虽然学校知道他贫困,可贫困的学生太多,没法照顾,考虑到这个情节,才没有开除,做出停学半年的处罚。在这样的事情上竟然能够彼此心照不宣,一方是半个同情心,另一方则是难受归难受,但还是要理解,这样好面对现实、接受现实,开始新的现实生活。

    这时在老大和老三的身上,发生了不同类型的悲剧组合,全家都笼罩在这种悲剧压抑的氛围中,本来是贫穷的压力,现在又新添了吴亮求学被开除的新的压力。老大的悲剧是自我牺牲式的悲剧,牺牲了自己的婚事却没有成全三弟的读书,三弟被学校遣返退回使他有一种有口难说的耻辱,他知道三弟的艰辛理解三弟的作为,他自然不会责怪三弟一句,这样更加地深了他内心的痛苦,一夜之间他仿佛衰老了许多。吴亮的悲剧,却存在着自我消解的可能,他的聪明使他体验到一种道义可以消解罪恶感,他是偷盗了但他的偷盗并不是单纯为了他自己肚皮,钱不够吃不饱可以张嘴伸手向家里要啊,可他张不开那个嘴,是为了大哥,也是为了给家里省钱,他甚至有一种道德满足感,在这里我们会看到奇怪的道德悖论,偷盗违背古老的道德古训和宗教教诲,却能够减轻父母的负担尽一份自己力所能及的孝心,靠违背一种道德要求去成全另一种道德心愿,常常会把人置于尴尬难堪的境地。人怎样从那种道德困境中走出来,如何走出来,取决于当事人的道德偏好,他说自己倾向于哪种道德选择,又能够得到哪种道德回应。他的贫穷没有得到老师们的道德回应,老师们痛恨的是偷盗,如果穷学生都去偷盗会破坏学校秩序败坏校风违背教育宗旨,贫穷学生太多使他们不敢也不能做出道德回应产生道德拯救,只好把滋生的同情心扼杀在摇篮中,这样可以保证学校继续办下去,维护应有的教学秩序。

    现在,吴亮的行为终于得到了解真相后的母爱,尤其是母亲回来后那场大哭使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道德的满足。通过这样的意外经历反而铸就了吴亮慷慨的人格资质,这种成就别人的慷慨可以消除任何形式的罪恶感,当然可以违反其他形式的道德要求了。这时就埋下了吴亮悲剧人物的种子,这颗种子以后遇到合适土壤会渐渐发育成长起来。这里发生的是对当事人来说悲剧不悲的奇特人文景观,是在贫穷压抑下想过体面生活演绎出的连环悲剧。贫穷不一定意味悲剧,如果面对贫穷使人退缩屈辱地服从命运的安排,那就不是悲剧,那叫可悲,只有面向贫穷的挑战抗争才有可能酿成悲剧,出于一种道义上的自我牺牲甚至包含道义悖论的挑战抗争,形成了复杂的悲剧情节。在这里,险些造成我们对这里发生悲剧的错解误读,那就会使我们继续的叙述发生重大偏差,作品里的人物就会嘲笑我们甚至在以后的叙述中愚弄我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会看到不明来历的钱财通过抛洒方式,使慷慨型人物获得道义满足和消解罪恶感的双重目的,实际是一种畸形的变态满足和消解,悲剧在于人物不自知,并不清楚这样的行为本身包含着道德悖论,所以会在那里制造着复制着重复着放大着,当这种行为因为钱财难以为继时,就会陷入到尴尬境地之中难以自拔,足以引起世人的警醒。在生活中,道德常常被每个人按照各自的理解错解误读,道德行为畸形化,形成各自畸形的人格,又把畸形的道德理解为纯正的道德,在那里坚守和奉行,只能获得畸形的、变态的精神满足,最终却是痛苦的。依靠这样混乱的、畸形的道德观是不可能把生活建设成人间乐土的,按照各自道德理解和道德偏好形成的道德行动,很难兼顾其他方面的道德要求,尤其当面对尖锐的道德悖论产生道德压力时,产生不了应有的道德兼容平衡能力和道德拯救行动,常常酿成人间悲剧。民族的实践,还需要足够的道德训练、道德积累、道德思考、道德创新,才能推动道德建设走向高度,以减少减轻避免因道德不足、道德缺失、道德判断能力差、道德兼容平衡能力不强酿成的人间痛苦和悲剧。

    我们作品里的人物,在继续生活着、承受着、创造着,使我们的叙述可以继续下去。

    吴全的婚事被妈妈再次提出来。因老吴已经供销社上班开工资,这几年家中陆续有了点积蓄。可这时的吴全,已经被繁重农活的压力和三弟那场事件的折磨,变得有些未老先衰,本来应该是血气方刚二十几岁的人,因为先天营养不良后天繁重劳动更加上对家庭自我牺牲式的救赎,当看到自己的努力并没有改变家庭的状况,使他萌生了无奈,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失望,这种自信的丧失,对他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眼前的家庭看不到有希望的迹象。所以,当母亲提出自己的婚事,他也只好被动地接受了。这样的家境这样的个人条件,不会找到可心的。这加剧了桂芳的焦虑。贫不择妻,有一个更加贫穷家庭的瘦弱女子,在这时走进老吴家的家门,承担起为吴家传宗接代的使命,所幸的是这位女子有着善良的品格,给吴全带来极大的精神安慰,也极大地帮助桂芳减轻了家务的重担,弟弟妹妹也开始有了新的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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