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性把手掌压在浓眉上遮挡阳光,监视那越来越接近的骑影。马上似乎坐着二人。当奔得更近时,圆性终于辨出了马上人是谁。

    “快开城门!”圆性向墙后的下方叫喊,随即将一条固定在墙头的长索抛下前面去,一手提着齐眉棍,一手拉着绳索,就从丈许高的城墙跃下。

    圆性身躯虽雄健,但游绳而下的动作很是迅捷,一踏墙接着一放绳,就已着落在城门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后的城门也已打开一线。

    “我们到了,看看!”

    马鞍上,邢猎用尽气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却得不到回答。他感觉到怀里这少年的身躯已经渐渐变冷。

    邢猎努力催马加快,梅心树这坐骑确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驮着两人脚程仍甚速,但焦急的邢猎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条腿。

    经过连番恶斗与一身伤疲,继而又要长途抱着薛九牛全速策骑,邢猎的体力已快到极限,马儿快奔到门前时,他身体已摇摇欲坠。

    圆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时抛去齐眉棍奔跑上前。那马儿受过霍瑶花麾下马贼的调练,有人迎面冲来不但不惊慌收慢,还低着头斜向冲过来。

    圆性一让身向左,及时张开双臂,就把从马鞍跌出来的邢猎和薛九牛都接住,紧接轻轻卸放在地上。

    “救他……”邢猎跟圆性重聚,并没有露出惯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请求。

    圆性看见邢猎一脸鲜血的样子,知道事不寻常,就将绑着二人的铁链解开,检视薛九牛的状况,发觉他已然出气多入气少。圆性摸摸他染满血的后背,一双浓眉皱成一线。

    圆性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内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还有一个木造的小瓶。他打开瓶塞,倒出一颗比小指头还细的乌黑泥丸,以指力将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进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后在他喉咙和胸间运劲推拿,助他把药吞进去。

    十几个提着武器的县民已经从城门跑出来,惊见邢侠客竟是这副模样,急忙拿来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圆性单臂抱着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脉上搓揉。只见服了药的薛九牛,苍白脸上竟迅速恢复了一些血色。

    圆性喂给他的,乃是少林寺续命灵药“阿难陀丹”,因炼制困难,等闲不施送外人,只给寺里武僧弟子紧急傍身之用。这么一颗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间可说千金难求,圆性这个随身的木瓶里也只有两颗。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识,但看见邢猎求助的神色甚切,圆性不问一句就施用了这珍贵的丹药。

    “是邢大哥回来了吗?”城门那边传来佟晶欢喜的声音:“邢大哥,你看见了吧?连和尚也赶来了,我们又多一个强援!还有王大人他们”她说到一半,跑到来看见邢猎的惨状,马上吃惊掩着嘴巴。

    闫胜与练飞虹也赶到。两人双双上前,左右扶着邢猎坐起身子。

    邢猎喝光了三个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复。他看见闫胜跟飞虹先生,一样满身包扎的创伤,尤其飞虹先生的右手伤得严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间,城里也发生了恶斗。但邢猎却没问一句,只是默然看着旁边仍闭着眼的薛九牛。

    众同伴里以闫胜跟邢猎相处最久,平日即使遇着这样的情况,邢大哥总还能说几句笑或是一些激励的话,但此刻却如此沉默,闫胜也感黯然。

    “还是先把他移入客栈再治理。”圆性说着,就吩咐众县民拿来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脚把薛九牛抬起来。

    邢猎也在闫胜和练飞虹搀扶下,跟着走进城门。他这一活动,左肩和右膝的挫伤顿时显现。闫胜不禁皱眉。

    他骑着马时,必定每跑一步都剧痛难当,却一直走回来了……

    佟晶把邢猎的倭刀拾起来,牵着马儿也跟在众人后头。

    只见城门内原有的大路,左右两旁都筑起了高高的竹排,将道路收窄了,中段又营造出曲折的弯角来。它们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并由他的儒生弟子监督。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敌人,再从两边施以伏击,尤其弯角处更难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现成材料的廉价防御工事。

    众人走入城内,又见多处街巷都堆塞了杂物,目的也是把原来四通八达的道路改变成迷宫,令入侵者的伙团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击破。

    他们到了“富昌客栈”,马上将薛九牛放在大厅一张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圆性虽只醉心武艺,对医术没甚兴趣,但被逼着也学得一些皮毛这“皮毛”已较民间寻常的接骨救伤之术高明了许多。

    圆性又再查验薛九牛的背项伤势,老江湖练飞虹亦加入来,帮忙治理那被弯刃斩得裂开的皮肉之创。

    邢猎坐在旁边另一张床上,却拒绝躺下来。

    佟晶打来一盆水,内里浸着布巾,正要去洗邢大哥脸上的伤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后面出现。

    “让我来。”

    川岛玲兰接过佟晶手上的水盆,拐着腿走到邢猎面前。

    她那因为练刀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来扭了两下,轻轻去擦邢猎眉间的伤口。

    川岛玲兰自昨夜抗敌后一直没有睡过,直至午后圆性到来,接替她看守城门的岗位,她才在客栈楼上的房间养伤休息,因此到现在才知道邢猎回来。

    川岛玲兰仔细为邢猎抹拭已经胶结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树的飞刃割开的轨迹渐渐呈现。目睹他受到这么凶险的创伤,虎珍兰身子一震,闭目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为他清洁。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川岛玲兰说着,又换了一片干布,将邢猎那创口印干。

    她期望邢猎会回答她:“别说傻话,你跟我一起去了,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伤。但他没有回答,眼睛也没有离开薛九牛。

    川岛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邢猎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邢猎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邢猎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邢猎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邢大哥。”佟晶悄悄向闫胜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闫胜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邢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邢猎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邢猎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邢猎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邢猎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邢猎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

    邢猎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邢猎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客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邢猎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邢猎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邢猎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邢猎回头朝川岛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佟晶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川岛玲兰则仰着头,瞧着邢猎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佟晶瞧向闫胜。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闫胜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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