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闫胜紧随在后头。

    闫胜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闫胜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黑莲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闫胜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闫胜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

    “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闫胜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闫胜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闫胜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黑莲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闫胜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闫胜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闫胜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

    闫胜点点头。青冥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闫胜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冥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

    闫胜听着,不禁又联想到黑莲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

    王守仁这句话,正与闫胜决意挑战巫丹的悲愿相合,闫胜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邢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邢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

    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邢猎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闫胜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闫胜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邢猎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闫胜拱了拱手。闫胜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闫胜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闫胜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

    闫胜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邢猎,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闫胜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闫胜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闫胜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闫胜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于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闫胜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闫胜一双长年修习青冥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肮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闫胜的眼睛。

    闫胜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于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家伙。”

    登上坡顶,闫胜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闫胜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呼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闫胜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闫胜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闫胜,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闫胜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闫胜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呼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

    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闫胜,结果闫胜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闫胜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黑莲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闫胜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

    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

    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

    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闫胜进山里去。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梁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闫胜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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