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闫胜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闫胜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佟晶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闫胜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
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同时一双有神的眼睛,又闪出谋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荡,听来不似是因饥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发,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胡须,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回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
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
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布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缘尽了,就放开吧。”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本渡,这孩子过了蓄髫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
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
“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
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念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炼,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
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烙记还未痊愈,他同日就长跪于“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十八铜人大阵”②。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杆。
〖注②:关于少林寺“木人巷”与“十八铜人大阵”,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巫丹。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于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皙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呼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黑莲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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