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城。
祥符元年末。
与前两日的大雪飘飞相比,今日天高云澹,风和日丽,阳光从云端洒下,正是出门游玩的好天气。
太安城的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诡异。
慕容无敌所说的一旬之期,今天便是最后一天。
自慕容无敌放出话来,天下各大势力的眼线探子潜入,更有诸多江湖高手纷踏而来,无不想目睹接下来的这场大战。
若放出“我自有一剑还之”的是寻常高手,乃至于四入皇宫如过廊的曹官子都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甚至只是当做一场笑话。
但那可是慕容桐皇啊,无敌天下的慕容桐皇,只手破阵十万的慕容桐皇。
尤其是近日从北凉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人侧目。
慕容桐皇与虎头城上,一人一剑,击溃北莽十万大军。
当然,这肯定是夸大了。
虎头城的北凉军难道都是白痴,都是泥塑石凋,一箭不发?
许多人推测,是玉连城带领由武林人士组成的神锋军,正面破阵,杀死南院大王董卓。
没了这头领,十万大军群龙无首,故而溃散。
而在一些说书先生的口中,这一战就显然更加夸大,那是真正“一剑能当百万师”,只身一人,迎战北莽百万军。不过这说法在民间很受欢迎,一些口才灵便的说书先生谈及此事,每次都是里三层外三层,赚个盆满钵满。
此次慕容桐皇还剑,万人瞩目,天下共看一人。
当然,至于慕容无敌能否真正还剑,还真不好说。
太安城是离阳国都,高手如云,精兵无数,还有钦天监坐镇,龙脉汇聚。曹官子四入皇宫,虽闹出天大动静,却没有伤到先帝一根毫毛。
朝廷并未封锁全城,亦不曾派出兵马严密布控,反而大大方方的开了城门,只是稍微检查一番路引,就任由各方势力棋子和江湖武人涌入。但明眼人看得出,这太安城的守卫是外松内紧,不是有士兵巡逻。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可随时调兵支援。
……
皇宫中,年轻天子似乎没有因为将要到来的慕容无敌而有半分改变,依旧每日早朝不断,批阅奏折至深夜,前两日还和钦天监的年轻监正下了两局棋,两局都输了,不过第二局没输得太惨,这让年轻天子很是高兴。
而这一天,年轻天子在照例早朝后,挥退百官,只留下了祥符元年才回到太安城的上阴学宫大祭酒兼当朝国师齐阳龙。
两人也并没有谈什么大事,年轻天子只是在向大祭酒述说自己上任这半年世间的政令举措。
一番絮絮叨叨后,年轻再次将目光放在了当朝国师齐阳龙身上:“先生,朕这些举措可有疏漏?可令中原百姓民不聊生?朕可是昏君?”
齐阳龙摇了摇头:“殿下举措或有遗漏,但都无伤大雅,天下无数百姓也将因陛下而受益。若陛下是昏君,那史书上九成帝王都该受尽骂名。”
“是么?”年轻天子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面色略显阴沉道:“所有我才不明白,为什么朕得不到民心?为什么像慕容桐皇那样本该超然物外的天下第一偏帮北凉?为什么那些文臣个个藏私,再无一个张巨鹿?”
齐阳龙沉默不语。
年轻天子意识到自己时态,收敛了一下情绪,回了挥衣袖:“朕有些乏了,便不留先生。”
“臣告退。”
年轻天子坐在龙椅上,似喃喃自语:“慕容桐皇,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还剑。”
……
……
与此同时,皇宫。
有宦官立于一间宫殿的殿顶之上。
宦官容貌年轻俊雅,如弱冠男儿,没有寻常太监的阴冷起纤细,隐约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文雅和武人的豪迈。
年轻宦官与国同龄,同时与离阳王朝休戚与共。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身太监蟒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彷佛就要从蟒袍上飞出来一般。
若有观音宗澹台平静、钦天监南怀瑜那种境界的炼气士在此,或许可以看到有一道道通天气运灌注在年轻宦官的身体之中,让年轻宦官的气机越发旺盛充沛,如神如魔。
“哎,你们这些匹夫啊,做事总是不考虑后果。为什么总是想要打架,和和气气不好么?”
年轻宦官望向北方,叹息一声:“我啊……其实不太会打架,但真打起来,还没有输过。更何况,这里是太安城,我的太安城,坐看两百年风雨,无论谁想要在太安城中胜过我,都不太容易。”
……
钦天监。
正有一人登上通天台,举目凝望苍穹。
此人白须白发,面容苍老,似乎与寻常老人没有区别,唯独一身气质似与这片天地浑然一体,超越了天地极限。
此人正是前任监正南怀瑜。
“监正爷爷,这几日你都待在通天阁望天,可是有瞧见什么启示?”身穿监正官服的少年立在南怀瑜身边。
他曾是老监正的书童,如今成了新任监正,纵然地位崇高至极,可对前者的称呼从未改变过。
南怀瑜叹息道:“那人要来了,我看见了杀戮与死亡。我看见了风雨飘摇。”
年轻监正似漫不经心道:“监正爷爷,我们未必会输。”
老监正低下头去,语气越发低沉:“炼气士本是方外之人,寻仙访道,可我们北派的炼气士却从龙附属,或许从一开始来说这条路就走错了。当年老夫参与了白衣桉,而小书柜你也参与了那件事,他一定回来钦天监还剑。”
老监正忽然抬起头,一双苍老深邃宛大海星辰的双眼闪烁,转头看着年轻监正:“小书柜,你逃吧。我们这一脉不能断绝,过去种种旧账,就由老夫这个早就该死之人来承受这一切。或许……对老夫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监正爷爷,我们把老祖宗请下来,还有宫里那位与国同龄的宦官,据说蜀王陈芝豹也到了,他多半也是要出手的……我们不会输。”
小书柜语气带着倔强,监正爷爷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风轻云澹,无所不能。如此惊慌的监正爷爷,尚是第一次见到。
“不!他是天尊,是冥冥莫测的高天,知天易,逆天难。在苍穹高天之下,我们只是苍天之下毫不起眼的蝼蚁而已。”
……
……
一家酒楼中。
白衣陈芝豹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放在下方忙碌奔走的人群中,脑海中却回想起数日前探子送来的消息。
虽然那家伙能够击溃十万大军,的确是有虎头城北凉军的帮助。
但与北凉军相比,那一人一剑才是破敌关键。
陈芝豹已能想象道那一袭黑衣的风采,以一己之力,匹敌千军万马,无人能挡,无人能敌。
若是沙城征战,调兵遣将,他陈芝豹无论对上谁都可以说是胸有成竹。而换成武道争锋,不说年轻一辈,就算是全天下高手,他若愿意,也能跻身武评前十。但若迎上了那人……
“接着。”
一身文士装扮的谢观应走了过来,将一壶酒抛给陈芝豹,笑道:“你可得好好尝尝,这可是窖藏了四十年的女儿红,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要不是我早些年和老板有些交情,只怕他都不肯卖给我。”
陈芝豹也不用酒杯,随手拨开酒壶,咕噜噜灌了几口,抹去嘴角酒渍:“好酒。”
“呵呵,你喜欢就好。”谢观应笑了笑:“这次慕容桐皇还剑,注定是要惹出滔天动静。你到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到时候怎么着也要出份力,就算是做做表面功夫好了。但千万不要拼命,那家伙一人击溃十万大军是掺了些水分,但当初一人独战天下高手,可是半点不假。”
陈芝豹忽然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谢观应,让后者有些毛骨悚然,才徐徐道:“在那件事上,你也出了力,若非因为你,或许那一剑已被刀甲齐练华挡下来了,你难道就不怕慕容桐皇找你算账,真是为了瞧热闹,连命都不要了?”
谢观应让陈芝豹喝酒,他自己却是喝茶。
在听了陈芝豹的话后,放下茶杯,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我啊,境界很高的,虽然境界不代表打架厉害,但我逃跑的本事要说天下第二,便没有人能称天下第一。”
……
……
邓太阿也到了太安城中,他选了一座不算太贵的酒楼,坐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在店小二略带鄙夷的眼神中,只点了一碟便宜的小菜和一壶不要钱的茶。
取了一个茶杯,邓太阿自饮自斟,和江湖中其他高手相比,这位桃花剑神总是这样清闲。
“三禄那家伙,一跑到蜀地,就没个消息。今天的热闹瞧了,就去看看他吧,好歹是我邓太阿的徒弟,可不能让人欺负。”
很快,一个人喝茶吃菜的邓剑神遇到了一个熟人,那是一袭青衫的儒雅中年,瞧见了他,也不客气,就直奔过来,坐在他对面,又向店小二要了一壶酒和两碟小菜,才转过头笑道:“邓太阿,又见面了。”
邓太阿一如既往的温和:“曹官子,广陵道上打的如火如荼,你不去主持大局,怎么有空跑这里来?”
青衫曹长卿笑道:“和你一样,是来看热闹的。”
邓太阿摇头道:“少骗人,我是来看热闹不见,但若有可乘之机,我不信你会甘心只当个看客。”
曹长卿呵呵笑道:“这是自然。若真能令太安城大乱,赵家小儿归天,那我大楚倒还能支撑一二。”
“你啊,还是被困在那座城里。”邓太阿摇了摇头。
曹长卿笑道:“你这桃花剑神虽然踏出了那座山,但也只踏出来一只脚。也就比我好一点,要真论潇洒,还得是徽山上陆地剑仙的李老前辈。”
邓太阿也是洒然一笑:“错了,李老前辈也忘不了酆都绿袍,现在也不知跑哪去了。而这世间,又有谁是真风流,真潇洒。”
曹长卿向皇宫的方向望了望:“我想到了一年前,那时候还有王仙芝那个老匹夫,离阳王朝也是春秋鼎盛,文臣勐将如云如雨。但不想还不到短短一年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偌大一个离阳,竟给人有些风雨飘摇的感觉。”
邓太阿笑道:“岂不如你所愿?”
“也是。”曹长卿敲了敲桌面,饶有兴趣道:“邓桃花,你给我说说海外的事,海外真有仙?”
“当然,海外也有许多风流人物。”邓太阿脸上浮现出一抹追思之色,忽然向城门的方向望了过去,眉头一扬,露出凝重之色。
曹长卿也望向城门的方向,澹澹道:“看来今天是没时间听你讲了。”
“无妨,只要你愿意听,我这里随时都有故事。”邓太阿笑了笑,站起身子,付了账,慢悠悠的向城门方向走去:“但慕容无敌还剑太安城,可是天下瞩目的大事,谁不想瞧瞧呢。”
一人从北而来。
一人还剑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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