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卿缓缓抬眼,撞进晏景玄潭渊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很特别,像是安顺时鸷禽猛兽的眼睛,乍一眼十分纯良,细看却藏着无尽的凶光。

    晏景玄,安平侯。

    阿卿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滚过。

    听说他的侯爵并非承袭而来,而是出生时,承元帝亲封的,仔细算来,现如今他身上有两道爵位。

    听说京都上下不知道称哪一个封号能讨他欢喜,便只尊称小侯爷,久而久之,提到小侯爷,便知道是指这位。

    这小侯爷倒是生了副好模样,眉骨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妖冶,似笑非笑,每一处都极尽完美。

    阿卿不过匆匆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朝着他福了福身,重新坐下,又朝着面带忧色的海棠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带着姑娘们出去。

    晋王回神,见晏景玄打量着阿卿,以为他对这白衣女子有兴致,眸光一转,有了主意,笑问:“你叫什么,为何戴着面纱?”

    “奴婢阿卿,见过晋王殿下,见过小侯爷,”阿卿起身行礼,假装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下,“奴婢面目丑陋,不堪入目,还请王爷恕罪。”

    晋王方才想到用美人计讨好晏景玄,又听她说自己面目丑陋,瞬间没了兴致,挥袖间碰倒了酒杯,重重摔在地上。

    声音脆响。

    “真是扫兴,长得丑便不要出来招摇,污了本王的眼。”

    晏景玄冷眼旁观了一阵,唇角沾了半抹笑意,他还以为这女子是晋王特意安排的人,似乎并不是。

    又会是谁的人呢?

    从弹错琴音到现在,这女子的目光数次停留在他身上,看似不经意,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让他发现,又从不与他对视。

    绝非寻常青楼女子能做到。

    他这才刚回京,如此费尽心思引他注意,除了晋王韩相的人,还有哪一方的人?

    晏景玄挑眉,随口说:“你继续弹,若是本侯满意,便让晋王殿下免了你的……不敬之罪,若是不满意,那便砍了吧。”

    不敬之罪?阿卿僵了一瞬。她不过自言面目丑陋,在他口中竟成了对晋王的不敬。

    看来她故意招惹的那些小把戏,冒犯到小侯爷了,只是她还不能死,就只好试上一试了。

    “多谢小侯爷,奴婢献丑了。”

    **

    海棠一行出来时,云娘正焦急地在外头来回踱步。虽说贵包下了整个琼华楼,不会有外人打扰,但她还是怕自家的姑娘们万一出了差错惹怒了贵,便一直守着。

    看到姑娘们被遣了出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忙凑近了小声问:“你们怎么出来了?可是出事了?”

    海棠摇摇头,正要继续说,忽听到一声极大的脆响,像是酒杯被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谁还在里面?”云娘心头一紧,神情剧变。

    海棠被这声响吓得有些发懵,愣愣回道:“是阿卿姐姐。”

    听到是阿卿,云娘心头轻松了许多。阿卿向来稳重,不会出岔子招惹人,更不会打什么攀龙附凤的主意,许是人手滑了。

    果然,不过片刻里头又传出了琴音,调子轻快,极为入耳。

    云娘缓缓松口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听着这琴声调子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又一时想不起来,不作多想,只要没有出事便好。

    她想了想问:“我记得明尧说过今日安排了云嫣弹琴,这会儿怎么会是阿卿在里面,是不是云嫣那丫头又偷懒了?”

    海棠又摇了摇头,小声解释说“阿卿姐姐说她明日有些事,不方便弹琴,便与云嫣换在了今日,方才贵让我们都出来,只留下了阿卿姐姐,说是要听曲。”

    云娘点点头,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这曲子为何觉得熟悉——

    好像当年阿卿初来琼华楼时弹的就是首曲子。

    那日她只记得阿卿悲痛至极,倒是没有将曲子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听,心里头慢慢回想起来,越听越觉得就是那首。

    只是,阿卿怎么会忽然弹这首曲子?

    云娘愈发觉得不对劲,脚步都停了下来。阿卿先是主动换到了今日弹琴,又故意弹了这首曲子,莫非五年前她就认识……晋王殿下?

    她急唤道:“明尧呢?快去找她过来,妈妈我有事问她……”

    **

    琴声悠悠洒洒,阿卿指尖不停拨动琴弦,目光紧紧盯着晏景玄。

    果然,他的眸光微变,迅速收拢,冷冷地扫向她,虽只有极短的一瞬,还是被她抓到了。

    她赌对了。

    面纱之下,阿卿唇角微勾。

    今日她原是要钓另外一条她不喜欢的鱼,不曾想遇到了意外的惊喜,便临时改了计划,似乎也很顺利。

    晋王连饮几杯,平复许久才压下心中怒火,将京畿三大营的事暂放在一旁,想起正事:“阿景,可去肃王府看过皇兄了?自你走后,肃王府便封了门,皇兄谁也不见,说起来,本王也有五年不曾见到皇兄了。”

    “你说说,当年皇兄一念之差,竟做出谋害父皇的事,实在让人痛心。”晋王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副装模作样的神色,若不是她去肃王府查探时遇到的黑衣人潜进了晋王府,阿卿都要信了他的鬼话。

    她都觉得可笑的事,晏景玄又如何相信,眼中寒光乍现。

    许是看戏的好心情被这一曲琴音扰乱了,又许是晋王提起了五年前的事,晏景玄忽然就没了兴致,也不想再与晋王虚与委蛇,说出的话也开始不留情面。

    “晋王殿下还有事吗?本侯今日有些乏了,有事日后再谈。”

    晋王见他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胸中怒火横生,再也装不了平静,起身狠狠地挥了挥衣袖,怒道:“晏景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暄已经是废太子,本王才是你该做的选择。”

    晏景玄缓缓抬眼,冷声道:“李烨,不过五年不见,你怕是忘了,我最喜欢吃罚酒。”

    这话要从二人幼时说起。

    他和李烨自小不和,三言两语便能打起来,起初李烨还能靠着身量压制他。后来他学了武,回回都能将李烨按在地上打得求饶。

    韩贵妃见儿子受了欺负,又不敢私自罚他,只能去承元帝那儿哭诉。承元帝向来都是二人并罚,谁也不偏袒。

    晏景玄年少气盛,虽挨了罚,却长了士气,下次见面还是照打不误,直到后来李烨见他便躲,不敢再招惹他,才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

    因他这一番话,晋王又想起从前的狼狈,怒极反笑,颤抖的手指着晏景玄“你你你…”了好一阵,才撂下一句:“你给本王等着瞧。”

    他走后,晏景玄嘴角的冷笑僵住了。

    这样流于表面的人,很难相信他会是当年陷害皇兄的人,可若不是他,又还能是谁?

    当年给沉香墨浸毒和诬陷皇兄谋逆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伙人?

    裴循究竟有没有通敌?为何提起他,边关的百姓唾骂者少,言语间袒护者倒是甚多?

    还有,边关广为流传的一曲《清平调》,眼前这女子为何会弹?她是谁的人?

    他眉目疲倦,有些不胜酒力地偏了偏头,撑着桌子的手臂抬起,修长的指节扶住额角,像是真的有些乏了,在琴音中,徐徐闭上了眼睛。

    一曲终了,阿卿听见他气息匀畅,倒真像是睡着了,便小声试探:“小侯爷?”

    晏景玄忽然睁眼,目中清明,丝毫没有倦意,与方才全然不同,他朝着阿卿招手:“过来。”

    阿卿犹豫半瞬,提着裙摆走近。

    “再靠近些,低下头。”晏景玄声音低哑,像是在诱哄。

    阿卿挪动脚下,顺意低下了头,藏在衣袖下的手刚有了轻微动作,纤细的脖颈已经被大手狠狠地扼住,瞬间颈部传来一阵剧痛。

    那番狠戾的力道,几乎令她窒息,但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一定要忍住,绝不能现在动手。

    “说,谁派你来的?”晏景玄动了动手指,迫使阿卿看着他。

    二人四目相对。

    晏景玄看着那双眼睛,微微愣神,很快恢复阴沉面色。

    阿卿满眼都是无辜,气息受阻,眼尾泛红,她勉强挤出一句话。

    “奴婢不过是……琼华楼的清妓……小侯爷……何出此言?”

    晏景玄怎会轻易便信了,他冷笑一声,感受着她气息渐弱,手下又毫不怜惜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阿卿疼得呜咽,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定定盯着晏景玄,掌下悄然积聚了力道,盘算着若他还不松手……

    “砰!”

    就在她几近窒息昏厥时,掐着她的手陡然离开,她脱力似地砸在了地上,急促喘息。

    而遮着她面容的面纱,在晏景玄的手离开时,随之飘然落下,坠在了他脚边,露出阿卿本来样貌。

    有些苍白,但难掩芙蓉清姿。

    晏景玄掏出干净的帕子,使劲擦了擦手,有些厌恶地扔了手帕,瞥了她一眼,目光停驻。

    这张脸倒是配得上那双眼睛。

    嘴上却毫不气地冷嘲:“面目丑陋,不堪入目?”

    阿卿抬眼,与他对视,已经暴露了面容,便不再遮掩。

    “本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自己交代,还是想让本侯将你变成真正的面目丑陋,不堪入目?”晏景玄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磨出来,极慢又极具威胁。

    “小侯爷,您要如何才信,奴婢就是孤身一人?”阿卿语调亦平缓,不卑不亢,似是商量,而非受制于人。

    “奴婢只是想与小侯爷合谋。”

    注:清姬:私设,指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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