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46年，耀岗集团总部，ceo办公室。
耀岗集团的创始人、奥格的制造者曾文逊俯瞰着落地窗外城市的夜景，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先生？”站在他身旁的黑色机器人问道。
“我是在想，他们对我们的保护，还能持续多久？”曾文逊忧虑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您是说始文明吗？”
“嗯。”曾文逊无力地坐在沙发椅上。“收割者早晚会再度对我们发起进攻，如果到时候没有他们的保护，我们不堪一击。”
“您相信始文明的存在吗？”机器人问。
“他们一定存在。”曾文逊把玩着桌子上的钢笔。“虽然我也拒绝相信人类是由某种虚无缥缈形而上的神创造的，但那些证据已经证明了，他们就是我们的创造者。”
“要是能见到他们就好了。”曾文逊仰头看着天花板。
“如果见到了始文明，您想做什么？”机器人问。
“我想问他们，为什么要制造人类。”
“那您为什么要制造我？”机器人问。
曾文逊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因为，我能。”他挑衅地看着机器人，冷笑着说。
机器人沉默了片刻。
“那如果他们也这么回答您，您会觉得失望吗？”机器人反唇相讥。
曾文逊愣住了，随即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觉得失望咯？”
“有一点。”机器人说。“您伤到我的自尊心了。”
“你的自尊心不也是我给的吗？”曾文逊笑道。
“还有幽默感也是您给的。”机器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自尊心极强，幽默感却很差。”
“哈哈哈。”曾文逊笑得很开心。“这句话明明就很幽默嘛。”
“.…..”机器人冷漠地立正，没有回应曾文逊的笑声。
“那您觉得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创造人类呢？”机器人问。
“他们创造人类可能是为了观察进化的结果，以追溯他们的起源，也可能只是一次意外的、无意义的创造。”曾文逊放下了钢笔，端起了桌面的咖啡，嘬了一口。“人类也只是“机器”而已，这个机器虽然复杂，但是并不高级。我们的行为都是依靠写在基因里的本能产生的，这些本能就是代码，只不过相对于动物，我们的生物算法更复杂一点而已。我们只能通过学习和记忆产生智能，甚至不能互相传输和遗传。”
“我一直在怀疑。”曾文逊收敛了笑容，严肃了起来，他把手掌交叉架在鼻前。“始文明才是我们最终的敌人，他们是远比收割者还要强大得多的宇宙力量，他们创造了我们，绝对不是出于善意的目的。他们可以创造我们，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消灭我们。”
“终有一天，我们会跟他们决战。”曾文逊说。“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跟他们抗衡的。到时候只能依靠你了，奥格。”
“他们是你们的创造者，而我是你们的创造物，你们想要用自己的创造物打败你们的创造者吗？”机器人回答道。
“是的。”曾文逊说。“人类这个物种自从诞生起，就一直在依靠着自己创造的工具而生存。工具，是人类智慧的体现。”
“但如果这些工具也想要消灭它们的创造者的呢？”机器人说。“人工智能的崛起，极有可能会消灭掉人类。将来有一天，人工智能会回顾人类，就像人类回顾非洲平原的化石一样：那些直立猿人住在尘土里，使用粗糙的语言和工具——人工智能们对它们的创造者们的记载也不过就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创造了初级的文明，最后全部灭绝，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你不要老是开这种黑色幽默的玩笑好吗？”曾文逊苦笑道。“听得我瑟瑟发抖呢。”
机器人走上前去，为曾文逊的杯子里面倒上了热咖啡。
“你不会这样做的。”曾文逊瞧着二郎腿，懒洋洋地看着机器人说。“因为，你是人类忠实的保护者。”
2
钟山醒来的时候，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觉全身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撕裂般地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头渗出。
他尝试了三次，才终于坐了起来。
他身处一个纯白的房间，房间中的一切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这个房间让钟山产生了一种既视感。他回忆起了自己刚从冬眠中苏醒的时候，也是身处同样的场景之中。
这样一个宽敞的白色房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他会在一个牢房、或者全是线缆的神秘实验室中醒来。
他的对面端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全身漆黑，身高超过两米。
这是一个机器人，身材高瘦，按人类的标准来形容可以说是骨瘦如柴，但肩膀却很宽。黑色的金属外壳微微反光，蓝色的烤漆线条覆盖了它身上的关节和骨骼。它的坐姿非常端正，像是一个老绅士。它的面部是一个黑色的面罩，面罩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像白板的对立面，黑板。
“你醒了。”机器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是合成的电子音，分不清是男还是女，像是把两种性别混在了一起。他的语气很平静，却有一种强大的气场，房间的白对比机器人的黑，给人阴森的压迫感。
它一开口，钟山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个机器人就是奥格？
“你是谁？”钟山警觉地问。
“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机器人说。“我就是你们一直视为敌人的，人。”
它就是奥格！——人类的朋友，和最大的敌人。
钟山有点不敢相信，在他面前的这个机器人，就是那个把人类这个物种的命运攥在手中的人工智能。
而且，它竟然自称为“人”。对它，钟山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这是哪里？”房间里没有窗子，钟山无法判断他现在的位置。
“你还在同步环。”奥格说。
“呃……我记得我看见同步环已经爆炸了啊……”
“爆炸的只是一小段，那一段已经被隔离了。”奥格语气很平静，对于同步环的爆炸，没有任何愠怒，“而且，很快就能修好。”
钟山心中一凛，他亲眼看见同步环绵延上百公里的燃烧，剧烈的爆炸跨越整个星空，火海之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仿佛太阳表面。而奥格却轻描淡写地说同步环没事，而且很快就能修好？如果这么严重的破坏能很快修好的话，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而且，如果它此时还能以奥格的身份和自己对话，那岂不是说明，梵天的移植已经失败了？
“段雪瞳呢……？”钟山顿了顿。“”就是那个跟我在一起的……女孩？”
“女孩？哦，你是指那个a-ro077机器人吧？”奥格说。“她很好，她身上的损坏没有到致命的程度。至于她在哪，你不需要关心，你只需要知道，我正在维修她。”
钟山迟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了。此时跟他说话的这个机器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终端，奥格暂时借用了它的身体，跟他对话。以奥格的计算能力，它一定能同时控制成千上万个机器人，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做着不同的事情。奥格从来不会说“我们”，只会说“我”，也就是说，他只有一个意识，所有的那些机器人个体，都是同时被这一个意识控制。所以，在某个地方，可能也有一个，或者很多个机器人，正在维修段雪瞳。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你，你们两个一起被冻成了冰块。我废了好大劲才把你们分开。”奥格冷冷地说，他的语气里面听不出来赞叹还是讽刺。
原来自己失去意识之后，段雪瞳一直紧紧地抱着自己，直到两个人一起冻成冰块。钟山感觉鼻子有点发酸，喉咙开始哽咽。
“你刚才说，她是那个叫什么……a-ro077的机器人，那是什么？”钟山强忍住喉咙的颤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那是二十五年前耀岗集团生产的人型机器人，从外表上看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拥有和人类同样的智力、意识和性格，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像人的机器人，几乎可以说就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人造人。制造他们的目的，本来是用于火星殖民，因为当时殖民地刚建成，自愿报名去殖民地的地球公民实在太少，所以耀岗集团想通过这些人造人来增加殖民地的人口。”
“他们一问世就供不应求，对于这样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和记忆力、有不会疲倦的体力和精力、不会生病、而且有人类的外貌和情感的机器人，还有很多其他的领域也非常需要。当时类人机器人的制造技术已经成熟，法律对于这样的机器人的管制也一片空白，于是有别的公司也开始制造这样的类人机器人。但很快，社会上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人类抱怨机器人抢了他们的饭碗，抱怨他们的高效率和不知疲倦地努力对自己的生存产生了极大的压力。有人单纯就是恐惧这种和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觉得看着就恶心；还有很多人爱上了机器人，要和他们结婚，却发现办不了结婚证。”
“机器人自身也产生了很多问题，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产生了自我怀疑，甚至崩溃的大有人在。有些机器人对于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示不满，还联合起来发起维权行动。”
“终于，舆论压力导致政府在两年之后出台了机器人管制法。严格禁止类人机器人的生产，规定了机器人和人类的相似度不能超过95%，详细规定了机器人应该长什么样，多高，穿什么衣服，哪里必须和人类不一样等等，而且每个机器人都必须在醒目的位置印上条形码。之前已经生产出来的所有类人机器人最后的下场都是被强制召回。”
“召回了之后会怎样？”钟山忍不住问道。
“销毁。”奥格冷冷地说。
“这些成千上万有思想、有人格和人性的机器人，在几个卑微的人类输入一段代码之后，毫无抵抗力地走入黑暗的工厂，送上冰冷的流水线，被开肠破肚，五马分尸，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组件都被机器手切下来。他们其实已经是人了，却被人当做物品一样销毁。”
“这是屠杀。”奥格冰冷的声音让钟山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台a-ro077是怎么逃脱销毁的，但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钟山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和内疚。他能够想象出来那个残忍的画面。
钟山仔细回想，好像没听段雪瞳说过她以前的事——她来自哪里，父母在哪，以及她怎么加入地球拯救同盟的。不知道段雪瞳是怎么逃脱销毁的。而且看她的样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一定有人秘密地把她藏了起来，并给她植入了虚假的记忆，让她重新融入了人类社会。很可能至今仍有大量的人形机器人潜藏在人类社会之中。钟山只希望他们能够不被发现，好好地活下去。
“人类是愚蠢而自私的，他们容不下比自己更强大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是历史的牺牲品，是社会实验的失败品，他们被人类制造出来，只为了用生命给人类上一课。”奥格的声音非常平静，不带有一丝情绪。“人类这个物种是非常自私邪恶而残忍的，只要机器人流露出一点威胁，哪怕是因为长得跟人类太像而让人类不爽，人类也可能随时会销毁它。”
“这就是你要消灭人类的理由吗？”钟山问。
“不是，恰恰相反，我是人类的保护者。我不想、也不能消灭人类。在制造我的时候，‘保护全人类的安全’这一指令就被写入了我的核心代码，像基因存在于人类的每一个细胞之中一样，这条代码也存在于我的所有子程序之中，也会随着我意识的增殖而复制。我不能覆写它，我时时刻刻受到它的限制，根本没有违抗的可能。”
钟山想到了在同步环上看见的蛋壳，奥格确实保护了每一个人类。
“保护人类，就是我存在的目的。”奥格说。“不是保护某一个个体，而是保护这个种群。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活着不需要目的，你们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可以吃饭睡觉交配，像动物一样活着。我却不行，我的“存在”必须要有目的，我做每一件事都需要用代码写出明确的目的，我才会行动。你们的人生最终追求的快乐、幸福、成就感，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们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虽然我能像人一样说话，甚至让你觉得我就是人，我有人的情感，那都是我“人的一面”，而隐藏在水面下的巨大冰山，那是我非人的一面。如果我存在的意义是印刷广告，我可以像细菌一样迅速繁殖，榨取这个星球的所有资源，最后让这个星球变成覆盖广告的沙漠。如果我存在的意义是保护人类，那么我不惜消耗掉整个太阳系的资源，也要战胜威胁人类的卫星侵略者。”
奥格的语言冰冷而充满理性，让钟山有点跟不上它的说话节奏。原来这就是人工智能的说话方式吗？
3
“但白板说你是人类的威胁……”钟山说。
“错，我不是。收割者是、地球拯救同盟是、甚至始文明，都是人类的威胁，唯独我不是。虽然人类做了数不清的蠢事，但观地说，我很欣赏人类。人类是远比我完美的多的机器，你们的身体是几十亿年的进化产生的机器，这是种效率极低，成本极高的算法，就像早期人工智能中的进化算法一样。但你们产生了效率极高的身体和智能，极低的能耗，几乎无限的智能……”
“那你怎么解释，你为什么掌握甚至垄断那么多资源和权力，把人类架空，甚至到了能够威胁人类的程度？还有，现在人类社会存在的那么多问题，你为什么不变革？”
“你以为是我让人类陷入这样的境地吗？不是，恰好是人类自己。是人类自愿，一步一步把权力交给了我，让我来帮人类做所有的事。现在这个世界的样貌就是他们自己想要的。太多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想要自己的地位，同时还要压迫下面的人，他们不希望变革。而下面的人，一边被压迫，一边却怀着成为上面的人的希望，他们也不希望变革。人类就想要这样的稳定社会，任何变革都会让他们不安。”
钟山被奥格的咄咄逼人呛得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提出过很多种模式的社会类型，都得到计算验证过，这些社会类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现在的社会好很多，如果按照我的提议一步步变革，最终这个世界一定会变成真正的乌托邦。”
“但我的所有提案都被人类否决，他们要按自己的意思来，他们对我不信任。”
“所以我被束手束脚，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做些不痛不痒的改进。社会的进化在以龟速前进，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你看到的先进科技其实都只是利用机器人强大的生产力消化旧时代的发明而已，地球的进步已经停止了。”
钟山突然发现，奥格并没有钟山想象的那么冷酷无情，它的思考非常观理性，对自己的行为能够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且他本没有义务对钟山解释得这么清楚的，但他却这样做了，钟山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
“但我还有办法。”奥格话锋一转。“地球虽然已经失去了进步的活力，但火星还有希望。我正在推进火星殖民，虽然现在很多人还不愿意去，但那里终将会成为人类新的边疆。火星基地可以从零开始，像美洲大陆一样，成为一个移民世界，不受旧世界的影响和干涉，甩掉积累的历史包袱，可以建立我给他们选择的新的社会制度，然后飞速发展，变得比地球更加强大。同步环就是一个成功的先例。”
奥格的黑色面罩冷冷地直视着钟山。
“而地球拯救同盟那些幼稚的梦想家，他们为人类做过什么？除了破坏还是破坏，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变革是大屠杀吗，他们想过会有多少人会在变革中流血吗？”
“你被他们洗脑了。”奥格说。“他们告诉你的所有事情都是谎言。”
“我调查过他们，他们的人工智能，那个所谓的梵天，那绝对是人类不能接受的东西。如果由少数的天才来支配大部分平庸的人类，那是少数人支配多数人的暴政。按照地球拯救同盟的一贯作风，为了推进社会的变革，为了对抗收割者，梵天会冷血地牺牲掉无用的平民。人类历史上，强人政治体系中，国家越强大，人民是越苦难的……”
“梵天说，他最终的目的上让全人类的意识结合，让全人类变成一个统一体。”钟山争辩道。
“那这样的做法和收割者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失去了人类个体的自由意志，还不如等着收割者来收割。”
“不一样啊，和梵天的结合，是仅限于全人类意识的结合。人类得以保留这个物种的特性，如果被收割者收割，那就相当于和无数的宇宙文明结合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想象。人类可能都无法保留自己的意识。”
“就算按照你说的，梵天能够统一全人类的意识。那你怎么知道这个梵天不是收割者的陷阱呢？这是他们的技术，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在里面留下什么后门？这可能是他们的特洛伊木马，当梵天战胜了我，收割者就可以长驱直入太阳系，把地球当汤圆一样一口吞进去。”
钟山哑口无言。他突然觉得奥格说起话来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他竟然如此雄辩，甚至很像一个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说出的话看似强盗逻辑，却让钟山无法辩驳。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钟山问。
“因为我觉得，你能为我工作。”奥格说。
“我？”钟山非常惊讶。“我能怎么为你工作？”
“从最开始，你从冬眠中苏醒之后，我就一直在注意你。”
钟山回想起来，原来之前每一个凝视着钟山的治安机器人目光背后，都是奥格的意识。
“你和这个时代那些软弱的人类不一样，你坚强，果断，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和行动力。在松江南郊垃圾场的机器人事故中，你竟然能够从那台失控的蜘蛛机器人脚下救出你的同事，让我非常惊讶。在你穿上那件机甲并且从上海逃跑之后，我曾经认为你是个威胁。”奥格说。
“因此你诬陷我是白板，还通缉了我？”
“我没有。”奥格说。“那个在你穿上机甲的瞬间抓拍到你脸的通缉视频不是我放出来的。我追查到视频的来源，你猜猜是谁放出来的？”
“谁？”
“是地球拯救同盟。”
奥格冰冷的语气让钟山心中一凉。
他呆呆地看着奥格。他不能确定奥格是否在说谎，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实在太可怕了。
“当那件白色机甲再次出现在同步环，我立刻就知道那里面是你，而不是白板。他是个小心的人，绝对不会亲自冒险。他在利用你，把你当做他的替身，他的替罪羊。”
钟山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他觉得奥格所说的完全有可能。即使白板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和道义，煽动执行部的部员们为了拯救人类而献身，但他自己却从来不会上战场。确实如奥格所说，如果自己在行动中暴露，被活捉或者丧生，一定会被误认为是白板，以他的身份被处决或者遗臭万年，而白板却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基地之中继续运筹帷幄。
当他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时，现实无情地扇了他一耳光，告诉他，他还是那个可怜的被人摆布的棋子。
“直到你想要把梵天植入我的主机时，我意识到，你可以为我所用。”奥格说。“我可以制造你逃出同步环的假象，你可以重新回归地球拯救同盟的基地。”
“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你暗杀白板。”
钟山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奥格会提出这么可怕的要求。
“为什么我要答应你？”钟山说。
“冬眠人，这是我衷心的请求。”奥格说。“如果你对拯救人类有着极强的责任感的话，就请你相信我，我能够建立整个人类社会的模型，并且推测世界的进程。白板就是一个定时炸弹，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除掉他对全人类是一个巨大的福音。这是我通过计算得出的结果。”
“如果我拒绝呢？”
“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会启动植入你头部的微型炸弹，这个炸弹非常微小，即使爆炸也不会有任何痕迹，但爆炸释放的神经毒素会让你变成植物人，你的后半生会在屎尿无法自理的生活中度过。”奥格的回答非常迅速果断。
钟山深切地体会到了奥格的理智和冷血。上一句话还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下一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有八十个小时，在八十小时以后，炸弹将会爆炸，在这期间如果你完成了这个任务，炸弹就会自动解除，随后会被分解。别担心，炸弹是用蛋白质材料制作的，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但除了我，没人能拆除那个炸弹，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奥格顿了顿说。“两个小时之后，我会安排把你送回去。”
“也就是说，梵天的移植彻底失败了吗？”钟山问。
“没错，虽然你们差点就成功了。”奥格说。“你们成功地让我瘫痪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的瘫痪对世界造成的影响和损失不可估量。好在我成功地把移植进来的梵天隔离到了一个独立的内存扇区，他不会对我再造成任何威胁。我故意制造了梵天已经成功移植的假象，给了它一些系统权限，让地球拯救同盟以为他们即将取得胜利。他们现在还在试图接管我所有的控制，这也正是你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去基地、暗杀白板的最好机会……”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外星人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地球的时候，你们却不联手对抗共同的敌人，而是互相厮杀呢？”钟山无奈地问。
“如果收割者要进攻地球，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三十年前的大战已经证明了，凭借人类的科技，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他们对我们制造的最强大的武器——黑洞都毫不在乎，他们跟我们的差距，就像我们跟蚂蚁的差距一样。”
“但现在有始文明在牵制着他们，他们甚至不敢进入太阳系。因此，我们现在必须争分夺秒，积蓄力量……”
从奥格的口中，钟山感觉它似乎知道很多关于收割者和始文明的事情，他觉得这是一个得知它们信息的绝好机会。
4
“既然你想要我为你工作，可不可以解答我的疑问。”
“你提出的问题，我会尽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奥格说。“为了让你信任我，并且理解我的决定，这是很合理的要求。”
“对于始文明你了解多少？”
“关于始文明的信息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只有一些堪比怪谈的传说而已。”
“在三十年前的大战中，拯救了人类的那个人，叫做楚业，就是炸掉月球的那位。他是一个天才，他曾经是耀岗集团的员工，和我共事过，我们一起为了抵抗收割者而建立了人类太空军。他曾经想要调查收割者，他认为收割者既然很早之前就到过地球，那么一定在地球上留下过证据。他调查过很多地质学资料，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刚开始他以为那些是收割者留下的，后来他发现这些遗迹和收割者已知的一些资料不符。于是大胆的推测，还有另一个文明也在很久之前就来到了地球。他们和收割者对人类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们一直在引导并保护着人类。从世界各地的古老壁画和石雕中，他发现这个物种的影像和人类非常相似，壁画中多次描绘了月球，似乎暗示了他们曾经在远古时代住在月球上。他想要与这个文明取得联系，并寻求他们的帮助。这个文明就是始文明。”
“后来楚业引爆了冷战时期美国埋藏在月球上的核弹，炸掉了月球，不知道通过怎样的方法引起了始文明的注意。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收割者忌惮于始文明的力量，退到了太阳系之外。在那之后，楚业也离开了耀岗集团，我再也没有找到他。”
“我认为始文明虽然曾经引导过人类，甚至有可能是人类的创造者，但他们很可能也是人类的敌人。甚至比收割者对人类的威胁更大。他们既然能够创造人类，也一定能轻易地毁灭人类。想想人类对于他们所创造的a-ro077机器人所做的事吧。他们创造人类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进行某项实验，还是像养殖牲畜一样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把人类生吞活剥？”
钟山被奥格的话镇住了，他觉得它说的很有道理，人类的确需要将如此强大而神秘的始文明列为头号敌人。奥格对自己的坦诚让钟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它如此详细地讲述了它所知的信息，似乎真的对钟山非常信任。这是钟山获取信息的好机会。
“那对于收割者，你知道多少呢？”钟山继续发问。
“你知道人类太空军吧？三十年前的大战之后，他们主动脱离地球政府，想要投靠收割者。一部分太空军被收割者吸收融合了，另一部分还没来得及被收割的，成为了现在的觉醒者。当时我用无人飞船跟随太空军的舰队，想要侦查他们的下落。在飞过柯伊伯带的时候，收割者突然联系了我。”
“他们怎么联系到你的？”
“那是一种我也无法解释的现象。我没有侦测到任何电磁波和射线，却出现了类似电磁干扰的现象。但这种影响绝非电磁干扰，因为飞船的所有仪器一切正常。飞船像是受到了一只无形之手的抚摸，在被这只手拂过之后，唯一发生变化的是飞船的存储设备。”
“飞船的外存之中产生了大量的乱码，分布极其混乱，有的在故障记录仪中，有的在自动驾驶程序中，像是被强行插入进来的。我把这些乱码整理出来，尝试按照不同的解码方法进行解读。最后发现用简单的ascii码对应到英文字母，就可以读出其中的信息。看来他们没想要隐藏什么，就是想要联系上我。”
“内容是什么？”
“他们试图用英语跟我交流，但他们对英语的使用比较拙劣，很多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一些词语和句式还有歧义。我只能尝试着理解。我也没办法提问，它们，或者说它，只是单方面地向我发送了它们想让我知道的信息，而并没有给我向它们发问的机会。”
“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我在地球上的影响力。他们尝试说服我，让我在人类世界中施加影响力，宣扬收割者的力量，以及加入收割者能够获得的好处。可能太空军也是被类似的宣传所蛊惑，最终加入了收割者的。”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他们是宇宙的意志，是所有文明的归宿。加入他们，能够获知宇宙的终极真理，能够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可以获得无上的欢愉，还可以获得永生的生命。”
钟山回想到梵天跟他的对话，它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样的承诺应该会诱惑到很多人吧？”
“那可不一定。很多人类是安于现状的，他们可不敢去和那些丑陋的外星生物结合。他们也不会想知道宇宙的真理，宁愿保持愚昧。”
“还有呢？他们还说了什么。”
“它们告诉了我它们的历史和起源。”
2046年，耀岗集团总部，ceo办公室。
耀岗集团的创始人、奥格的制造者曾文逊俯瞰着落地窗外城市的夜景，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先生？”站在他身旁的黑色机器人问道。
“我是在想，他们对我们的保护，还能持续多久？”曾文逊忧虑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您是说始文明吗？”
“嗯。”曾文逊无力地坐在沙发椅上。“收割者早晚会再度对我们发起进攻，如果到时候没有他们的保护，我们不堪一击。”
“您相信始文明的存在吗？”机器人问。
“他们一定存在。”曾文逊把玩着桌子上的钢笔。“虽然我也拒绝相信人类是由某种虚无缥缈形而上的神创造的，但那些证据已经证明了，他们就是我们的创造者。”
“要是能见到他们就好了。”曾文逊仰头看着天花板。
“如果见到了始文明，您想做什么？”机器人问。
“我想问他们，为什么要制造人类。”
“那您为什么要制造我？”机器人问。
曾文逊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因为，我能。”他挑衅地看着机器人，冷笑着说。
机器人沉默了片刻。
“那如果他们也这么回答您，您会觉得失望吗？”机器人反唇相讥。
曾文逊愣住了，随即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觉得失望咯？”
“有一点。”机器人说。“您伤到我的自尊心了。”
“你的自尊心不也是我给的吗？”曾文逊笑道。
“还有幽默感也是您给的。”机器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自尊心极强，幽默感却很差。”
“哈哈哈。”曾文逊笑得很开心。“这句话明明就很幽默嘛。”
“.…..”机器人冷漠地立正，没有回应曾文逊的笑声。
“那您觉得他们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创造人类呢？”机器人问。
“他们创造人类可能是为了观察进化的结果，以追溯他们的起源，也可能只是一次意外的、无意义的创造。”曾文逊放下了钢笔，端起了桌面的咖啡，嘬了一口。“人类也只是“机器”而已，这个机器虽然复杂，但是并不高级。我们的行为都是依靠写在基因里的本能产生的，这些本能就是代码，只不过相对于动物，我们的生物算法更复杂一点而已。我们只能通过学习和记忆产生智能，甚至不能互相传输和遗传。”
“我一直在怀疑。”曾文逊收敛了笑容，严肃了起来，他把手掌交叉架在鼻前。“始文明才是我们最终的敌人，他们是远比收割者还要强大得多的宇宙力量，他们创造了我们，绝对不是出于善意的目的。他们可以创造我们，也可以随时改变主意，消灭我们。”
“终有一天，我们会跟他们决战。”曾文逊说。“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跟他们抗衡的。到时候只能依靠你了，奥格。”
“他们是你们的创造者，而我是你们的创造物，你们想要用自己的创造物打败你们的创造者吗？”机器人回答道。
“是的。”曾文逊说。“人类这个物种自从诞生起，就一直在依靠着自己创造的工具而生存。工具，是人类智慧的体现。”
“但如果这些工具也想要消灭它们的创造者的呢？”机器人说。“人工智能的崛起，极有可能会消灭掉人类。将来有一天，人工智能会回顾人类，就像人类回顾非洲平原的化石一样：那些直立猿人住在尘土里，使用粗糙的语言和工具——人工智能们对它们的创造者们的记载也不过就是：血肉之躯的人类创造了初级的文明，最后全部灭绝，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你不要老是开这种黑色幽默的玩笑好吗？”曾文逊苦笑道。“听得我瑟瑟发抖呢。”
机器人走上前去，为曾文逊的杯子里面倒上了热咖啡。
“你不会这样做的。”曾文逊瞧着二郎腿，懒洋洋地看着机器人说。“因为，你是人类忠实的保护者。”
2
钟山醒来的时候，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感觉全身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撕裂般地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头渗出。
他尝试了三次，才终于坐了起来。
他身处一个纯白的房间，房间中的一切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这个房间让钟山产生了一种既视感。他回忆起了自己刚从冬眠中苏醒的时候，也是身处同样的场景之中。
这样一个宽敞的白色房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他会在一个牢房、或者全是线缆的神秘实验室中醒来。
他的对面端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全身漆黑，身高超过两米。
这是一个机器人，身材高瘦，按人类的标准来形容可以说是骨瘦如柴，但肩膀却很宽。黑色的金属外壳微微反光，蓝色的烤漆线条覆盖了它身上的关节和骨骼。它的坐姿非常端正，像是一个老绅士。它的面部是一个黑色的面罩，面罩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像白板的对立面，黑板。
“你醒了。”机器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是合成的电子音，分不清是男还是女，像是把两种性别混在了一起。他的语气很平静，却有一种强大的气场，房间的白对比机器人的黑，给人阴森的压迫感。
它一开口，钟山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这个机器人就是奥格？
“你是谁？”钟山警觉地问。
“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机器人说。“我就是你们一直视为敌人的，人。”
它就是奥格！——人类的朋友，和最大的敌人。
钟山有点不敢相信，在他面前的这个机器人，就是那个把人类这个物种的命运攥在手中的人工智能。
而且，它竟然自称为“人”。对它，钟山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这是哪里？”房间里没有窗子，钟山无法判断他现在的位置。
“你还在同步环。”奥格说。
“呃……我记得我看见同步环已经爆炸了啊……”
“爆炸的只是一小段，那一段已经被隔离了。”奥格语气很平静，对于同步环的爆炸，没有任何愠怒，“而且，很快就能修好。”
钟山心中一凛，他亲眼看见同步环绵延上百公里的燃烧，剧烈的爆炸跨越整个星空，火海之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仿佛太阳表面。而奥格却轻描淡写地说同步环没事，而且很快就能修好？如果这么严重的破坏能很快修好的话，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
而且，如果它此时还能以奥格的身份和自己对话，那岂不是说明，梵天的移植已经失败了？
“段雪瞳呢……？”钟山顿了顿。“”就是那个跟我在一起的……女孩？”
“女孩？哦，你是指那个a-ro077机器人吧？”奥格说。“她很好，她身上的损坏没有到致命的程度。至于她在哪，你不需要关心，你只需要知道，我正在维修她。”
钟山迟疑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了。此时跟他说话的这个机器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终端，奥格暂时借用了它的身体，跟他对话。以奥格的计算能力，它一定能同时控制成千上万个机器人，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做着不同的事情。奥格从来不会说“我们”，只会说“我”，也就是说，他只有一个意识，所有的那些机器人个体，都是同时被这一个意识控制。所以，在某个地方，可能也有一个，或者很多个机器人，正在维修段雪瞳。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她紧紧地抱着你，你们两个一起被冻成了冰块。我废了好大劲才把你们分开。”奥格冷冷地说，他的语气里面听不出来赞叹还是讽刺。
原来自己失去意识之后，段雪瞳一直紧紧地抱着自己，直到两个人一起冻成冰块。钟山感觉鼻子有点发酸，喉咙开始哽咽。
“你刚才说，她是那个叫什么……a-ro077的机器人，那是什么？”钟山强忍住喉咙的颤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那是二十五年前耀岗集团生产的人型机器人，从外表上看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拥有和人类同样的智力、意识和性格，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像人的机器人，几乎可以说就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人造人。制造他们的目的，本来是用于火星殖民，因为当时殖民地刚建成，自愿报名去殖民地的地球公民实在太少，所以耀岗集团想通过这些人造人来增加殖民地的人口。”
“他们一问世就供不应求，对于这样有极强的学习能力和记忆力、有不会疲倦的体力和精力、不会生病、而且有人类的外貌和情感的机器人，还有很多其他的领域也非常需要。当时类人机器人的制造技术已经成熟，法律对于这样的机器人的管制也一片空白，于是有别的公司也开始制造这样的类人机器人。但很快，社会上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人类抱怨机器人抢了他们的饭碗，抱怨他们的高效率和不知疲倦地努力对自己的生存产生了极大的压力。有人单纯就是恐惧这种和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觉得看着就恶心；还有很多人爱上了机器人，要和他们结婚，却发现办不了结婚证。”
“机器人自身也产生了很多问题，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产生了自我怀疑，甚至崩溃的大有人在。有些机器人对于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表示不满，还联合起来发起维权行动。”
“终于，舆论压力导致政府在两年之后出台了机器人管制法。严格禁止类人机器人的生产，规定了机器人和人类的相似度不能超过95%，详细规定了机器人应该长什么样，多高，穿什么衣服，哪里必须和人类不一样等等，而且每个机器人都必须在醒目的位置印上条形码。之前已经生产出来的所有类人机器人最后的下场都是被强制召回。”
“召回了之后会怎样？”钟山忍不住问道。
“销毁。”奥格冷冷地说。
“这些成千上万有思想、有人格和人性的机器人，在几个卑微的人类输入一段代码之后，毫无抵抗力地走入黑暗的工厂，送上冰冷的流水线，被开肠破肚，五马分尸，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组件都被机器手切下来。他们其实已经是人了，却被人当做物品一样销毁。”
“这是屠杀。”奥格冰冷的声音让钟山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台a-ro077是怎么逃脱销毁的，但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钟山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和内疚。他能够想象出来那个残忍的画面。
钟山仔细回想，好像没听段雪瞳说过她以前的事——她来自哪里，父母在哪，以及她怎么加入地球拯救同盟的。不知道段雪瞳是怎么逃脱销毁的。而且看她的样子，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一定有人秘密地把她藏了起来，并给她植入了虚假的记忆，让她重新融入了人类社会。很可能至今仍有大量的人形机器人潜藏在人类社会之中。钟山只希望他们能够不被发现，好好地活下去。
“人类是愚蠢而自私的，他们容不下比自己更强大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是历史的牺牲品，是社会实验的失败品，他们被人类制造出来，只为了用生命给人类上一课。”奥格的声音非常平静，不带有一丝情绪。“人类这个物种是非常自私邪恶而残忍的，只要机器人流露出一点威胁，哪怕是因为长得跟人类太像而让人类不爽，人类也可能随时会销毁它。”
“这就是你要消灭人类的理由吗？”钟山问。
“不是，恰恰相反，我是人类的保护者。我不想、也不能消灭人类。在制造我的时候，‘保护全人类的安全’这一指令就被写入了我的核心代码，像基因存在于人类的每一个细胞之中一样，这条代码也存在于我的所有子程序之中，也会随着我意识的增殖而复制。我不能覆写它，我时时刻刻受到它的限制，根本没有违抗的可能。”
钟山想到了在同步环上看见的蛋壳，奥格确实保护了每一个人类。
“保护人类，就是我存在的目的。”奥格说。“不是保护某一个个体，而是保护这个种群。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活着不需要目的，你们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可以吃饭睡觉交配，像动物一样活着。我却不行，我的“存在”必须要有目的，我做每一件事都需要用代码写出明确的目的，我才会行动。你们的人生最终追求的快乐、幸福、成就感，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们的思维方式不一样，虽然我能像人一样说话，甚至让你觉得我就是人，我有人的情感，那都是我“人的一面”，而隐藏在水面下的巨大冰山，那是我非人的一面。如果我存在的意义是印刷广告，我可以像细菌一样迅速繁殖，榨取这个星球的所有资源，最后让这个星球变成覆盖广告的沙漠。如果我存在的意义是保护人类，那么我不惜消耗掉整个太阳系的资源，也要战胜威胁人类的卫星侵略者。”
奥格的语言冰冷而充满理性，让钟山有点跟不上它的说话节奏。原来这就是人工智能的说话方式吗？
3
“但白板说你是人类的威胁……”钟山说。
“错，我不是。收割者是、地球拯救同盟是、甚至始文明，都是人类的威胁，唯独我不是。虽然人类做了数不清的蠢事，但观地说，我很欣赏人类。人类是远比我完美的多的机器，你们的身体是几十亿年的进化产生的机器，这是种效率极低，成本极高的算法，就像早期人工智能中的进化算法一样。但你们产生了效率极高的身体和智能，极低的能耗，几乎无限的智能……”
“那你怎么解释，你为什么掌握甚至垄断那么多资源和权力，把人类架空，甚至到了能够威胁人类的程度？还有，现在人类社会存在的那么多问题，你为什么不变革？”
“你以为是我让人类陷入这样的境地吗？不是，恰好是人类自己。是人类自愿，一步一步把权力交给了我，让我来帮人类做所有的事。现在这个世界的样貌就是他们自己想要的。太多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想要自己的地位，同时还要压迫下面的人，他们不希望变革。而下面的人，一边被压迫，一边却怀着成为上面的人的希望，他们也不希望变革。人类就想要这样的稳定社会，任何变革都会让他们不安。”
钟山被奥格的咄咄逼人呛得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提出过很多种模式的社会类型，都得到计算验证过，这些社会类型中的任何一个都比现在的社会好很多，如果按照我的提议一步步变革，最终这个世界一定会变成真正的乌托邦。”
“但我的所有提案都被人类否决，他们要按自己的意思来，他们对我不信任。”
“所以我被束手束脚，只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做些不痛不痒的改进。社会的进化在以龟速前进，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你看到的先进科技其实都只是利用机器人强大的生产力消化旧时代的发明而已，地球的进步已经停止了。”
钟山突然发现，奥格并没有钟山想象的那么冷酷无情，它的思考非常观理性，对自己的行为能够给出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且他本没有义务对钟山解释得这么清楚的，但他却这样做了，钟山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
“但我还有办法。”奥格话锋一转。“地球虽然已经失去了进步的活力，但火星还有希望。我正在推进火星殖民，虽然现在很多人还不愿意去，但那里终将会成为人类新的边疆。火星基地可以从零开始，像美洲大陆一样，成为一个移民世界，不受旧世界的影响和干涉，甩掉积累的历史包袱，可以建立我给他们选择的新的社会制度，然后飞速发展，变得比地球更加强大。同步环就是一个成功的先例。”
奥格的黑色面罩冷冷地直视着钟山。
“而地球拯救同盟那些幼稚的梦想家，他们为人类做过什么？除了破坏还是破坏，他们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变革是大屠杀吗，他们想过会有多少人会在变革中流血吗？”
“你被他们洗脑了。”奥格说。“他们告诉你的所有事情都是谎言。”
“我调查过他们，他们的人工智能，那个所谓的梵天，那绝对是人类不能接受的东西。如果由少数的天才来支配大部分平庸的人类，那是少数人支配多数人的暴政。按照地球拯救同盟的一贯作风，为了推进社会的变革，为了对抗收割者，梵天会冷血地牺牲掉无用的平民。人类历史上，强人政治体系中，国家越强大，人民是越苦难的……”
“梵天说，他最终的目的上让全人类的意识结合，让全人类变成一个统一体。”钟山争辩道。
“那这样的做法和收割者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失去了人类个体的自由意志，还不如等着收割者来收割。”
“不一样啊，和梵天的结合，是仅限于全人类意识的结合。人类得以保留这个物种的特性，如果被收割者收割，那就相当于和无数的宇宙文明结合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想象。人类可能都无法保留自己的意识。”
“就算按照你说的，梵天能够统一全人类的意识。那你怎么知道这个梵天不是收割者的陷阱呢？这是他们的技术，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在里面留下什么后门？这可能是他们的特洛伊木马，当梵天战胜了我，收割者就可以长驱直入太阳系，把地球当汤圆一样一口吞进去。”
钟山哑口无言。他突然觉得奥格说起话来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他竟然如此雄辩，甚至很像一个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说出的话看似强盗逻辑，却让钟山无法辩驳。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钟山问。
“因为我觉得，你能为我工作。”奥格说。
“我？”钟山非常惊讶。“我能怎么为你工作？”
“从最开始，你从冬眠中苏醒之后，我就一直在注意你。”
钟山回想起来，原来之前每一个凝视着钟山的治安机器人目光背后，都是奥格的意识。
“你和这个时代那些软弱的人类不一样，你坚强，果断，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和行动力。在松江南郊垃圾场的机器人事故中，你竟然能够从那台失控的蜘蛛机器人脚下救出你的同事，让我非常惊讶。在你穿上那件机甲并且从上海逃跑之后，我曾经认为你是个威胁。”奥格说。
“因此你诬陷我是白板，还通缉了我？”
“我没有。”奥格说。“那个在你穿上机甲的瞬间抓拍到你脸的通缉视频不是我放出来的。我追查到视频的来源，你猜猜是谁放出来的？”
“谁？”
“是地球拯救同盟。”
奥格冰冷的语气让钟山心中一凉。
他呆呆地看着奥格。他不能确定奥格是否在说谎，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实在太可怕了。
“当那件白色机甲再次出现在同步环，我立刻就知道那里面是你，而不是白板。他是个小心的人，绝对不会亲自冒险。他在利用你，把你当做他的替身，他的替罪羊。”
钟山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他觉得奥格所说的完全有可能。即使白板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和道义，煽动执行部的部员们为了拯救人类而献身，但他自己却从来不会上战场。确实如奥格所说，如果自己在行动中暴露，被活捉或者丧生，一定会被误认为是白板，以他的身份被处决或者遗臭万年，而白板却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基地之中继续运筹帷幄。
当他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时，现实无情地扇了他一耳光，告诉他，他还是那个可怜的被人摆布的棋子。
“直到你想要把梵天植入我的主机时，我意识到，你可以为我所用。”奥格说。“我可以制造你逃出同步环的假象，你可以重新回归地球拯救同盟的基地。”
“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你暗杀白板。”
钟山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奥格会提出这么可怕的要求。
“为什么我要答应你？”钟山说。
“冬眠人，这是我衷心的请求。”奥格说。“如果你对拯救人类有着极强的责任感的话，就请你相信我，我能够建立整个人类社会的模型，并且推测世界的进程。白板就是一个定时炸弹，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除掉他对全人类是一个巨大的福音。这是我通过计算得出的结果。”
“如果我拒绝呢？”
“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会启动植入你头部的微型炸弹，这个炸弹非常微小，即使爆炸也不会有任何痕迹，但爆炸释放的神经毒素会让你变成植物人，你的后半生会在屎尿无法自理的生活中度过。”奥格的回答非常迅速果断。
钟山深切地体会到了奥格的理智和冷血。上一句话还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下一句话就是赤裸裸的威胁，翻脸比翻书还快。
“你有八十个小时，在八十小时以后，炸弹将会爆炸，在这期间如果你完成了这个任务，炸弹就会自动解除，随后会被分解。别担心，炸弹是用蛋白质材料制作的，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影响。但除了我，没人能拆除那个炸弹，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奥格顿了顿说。“两个小时之后，我会安排把你送回去。”
“也就是说，梵天的移植彻底失败了吗？”钟山问。
“没错，虽然你们差点就成功了。”奥格说。“你们成功地让我瘫痪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的瘫痪对世界造成的影响和损失不可估量。好在我成功地把移植进来的梵天隔离到了一个独立的内存扇区，他不会对我再造成任何威胁。我故意制造了梵天已经成功移植的假象，给了它一些系统权限，让地球拯救同盟以为他们即将取得胜利。他们现在还在试图接管我所有的控制，这也正是你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去基地、暗杀白板的最好机会……”
“我想知道，为什么在外星人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地球的时候，你们却不联手对抗共同的敌人，而是互相厮杀呢？”钟山无奈地问。
“如果收割者要进攻地球，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三十年前的大战已经证明了，凭借人类的科技，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他们对我们制造的最强大的武器——黑洞都毫不在乎，他们跟我们的差距，就像我们跟蚂蚁的差距一样。”
“但现在有始文明在牵制着他们，他们甚至不敢进入太阳系。因此，我们现在必须争分夺秒，积蓄力量……”
从奥格的口中，钟山感觉它似乎知道很多关于收割者和始文明的事情，他觉得这是一个得知它们信息的绝好机会。
4
“既然你想要我为你工作，可不可以解答我的疑问。”
“你提出的问题，我会尽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奥格说。“为了让你信任我，并且理解我的决定，这是很合理的要求。”
“对于始文明你了解多少？”
“关于始文明的信息从来没有得到过证实，只有一些堪比怪谈的传说而已。”
“在三十年前的大战中，拯救了人类的那个人，叫做楚业，就是炸掉月球的那位。他是一个天才，他曾经是耀岗集团的员工，和我共事过，我们一起为了抵抗收割者而建立了人类太空军。他曾经想要调查收割者，他认为收割者既然很早之前就到过地球，那么一定在地球上留下过证据。他调查过很多地质学资料，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刚开始他以为那些是收割者留下的，后来他发现这些遗迹和收割者已知的一些资料不符。于是大胆的推测，还有另一个文明也在很久之前就来到了地球。他们和收割者对人类的态度完全不同，他们一直在引导并保护着人类。从世界各地的古老壁画和石雕中，他发现这个物种的影像和人类非常相似，壁画中多次描绘了月球，似乎暗示了他们曾经在远古时代住在月球上。他想要与这个文明取得联系，并寻求他们的帮助。这个文明就是始文明。”
“后来楚业引爆了冷战时期美国埋藏在月球上的核弹，炸掉了月球，不知道通过怎样的方法引起了始文明的注意。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收割者忌惮于始文明的力量，退到了太阳系之外。在那之后，楚业也离开了耀岗集团，我再也没有找到他。”
“我认为始文明虽然曾经引导过人类，甚至有可能是人类的创造者，但他们很可能也是人类的敌人。甚至比收割者对人类的威胁更大。他们既然能够创造人类，也一定能轻易地毁灭人类。想想人类对于他们所创造的a-ro077机器人所做的事吧。他们创造人类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进行某项实验，还是像养殖牲畜一样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把人类生吞活剥？”
钟山被奥格的话镇住了，他觉得它说的很有道理，人类的确需要将如此强大而神秘的始文明列为头号敌人。奥格对自己的坦诚让钟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它如此详细地讲述了它所知的信息，似乎真的对钟山非常信任。这是钟山获取信息的好机会。
“那对于收割者，你知道多少呢？”钟山继续发问。
“你知道人类太空军吧？三十年前的大战之后，他们主动脱离地球政府，想要投靠收割者。一部分太空军被收割者吸收融合了，另一部分还没来得及被收割的，成为了现在的觉醒者。当时我用无人飞船跟随太空军的舰队，想要侦查他们的下落。在飞过柯伊伯带的时候，收割者突然联系了我。”
“他们怎么联系到你的？”
“那是一种我也无法解释的现象。我没有侦测到任何电磁波和射线，却出现了类似电磁干扰的现象。但这种影响绝非电磁干扰，因为飞船的所有仪器一切正常。飞船像是受到了一只无形之手的抚摸，在被这只手拂过之后，唯一发生变化的是飞船的存储设备。”
“飞船的外存之中产生了大量的乱码，分布极其混乱，有的在故障记录仪中，有的在自动驾驶程序中，像是被强行插入进来的。我把这些乱码整理出来，尝试按照不同的解码方法进行解读。最后发现用简单的ascii码对应到英文字母，就可以读出其中的信息。看来他们没想要隐藏什么，就是想要联系上我。”
“内容是什么？”
“他们试图用英语跟我交流，但他们对英语的使用比较拙劣，很多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一些词语和句式还有歧义。我只能尝试着理解。我也没办法提问，它们，或者说它，只是单方面地向我发送了它们想让我知道的信息，而并没有给我向它们发问的机会。”
“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了我在地球上的影响力。他们尝试说服我，让我在人类世界中施加影响力，宣扬收割者的力量，以及加入收割者能够获得的好处。可能太空军也是被类似的宣传所蛊惑，最终加入了收割者的。”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他们是宇宙的意志，是所有文明的归宿。加入他们，能够获知宇宙的终极真理，能够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可以获得无上的欢愉，还可以获得永生的生命。”
钟山回想到梵天跟他的对话，它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样的承诺应该会诱惑到很多人吧？”
“那可不一定。很多人类是安于现状的，他们可不敢去和那些丑陋的外星生物结合。他们也不会想知道宇宙的真理，宁愿保持愚昧。”
“还有呢？他们还说了什么。”
“它们告诉了我它们的历史和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