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半林黄叶暮云低,碧澄澄小桥流水。柴门无犬吠,古树有乌啼,茅舍疏篱。这是个上八洞闲天地……”

    唱戏的声音传来,王泰暗道这戏文唱的不错,不由得凝神听了下去。

    “光灿灿匕首雪花吹,软咍咍力怯手难提。俺笑他今日里真狼狈,悔从前怎噬脐。须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笼计。还疑,也是俺先生的命运低。”

    王二看王泰听的仔细,便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在一旁奉承道

    “公子,这是“康家班”的?中山狼?,以前老主人在世的时候,你最爱跟着听了!”

    “原来是东郭先生的故事。”

    王泰恍然大悟。他也没有想到,秦腔在明朝晚期,就已经大放异彩了。

    “公子,康家班的创始人康海是弘治朝的状元,是咱们陕西武功县人。当年,他为了救李梦阳,去求了大太监刘瑾,后来刘瑾出了事,被凌迟处死。康海被看作刘党受到株连,削职为民。他就创了家乐班子,人称“康家班社”,有名的不得了!”

    王二对这些坊间传闻倒是耳熟能详,也谈的津津有味。

    “康海因刘事心灰意冷,寄托乐曲,官场不幸秦腔幸,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王泰微微摇了摇头。世间冷暖,中山狼比比皆是,但因此而随波逐流,似乎有些对不起男儿身。

    两个男子走上楼来,一人六旬左右,须发皆白,圆脸白皙,他头戴方巾,身着长衫,一看就是一介文士。

    与他同行的则是一个五十多岁,黑衣黑帽、金发碧眼的洋教士,二人低声交谈,到了王泰旁边临窗的桌子坐下。

    王泰暗自留意。这位洋人,恐怕就是王二口中的传教士了,只是不知道这老者又是何人?

    “阳神父,这位官,请问你二人吃些什么?”

    “两个蜜枣粽,一盘羊肉饺子,一盘牛肉饺子,一壶好茶。”

    老者说话声音传来,柔和亲切。

    “王徵兄弟,当日你我西安府一别,如今已有足足七八年了!”

    洋教士摇了摇头,说的却是一口汉话。

    “阳玛诺神父,当日从远西来我大明的诸位兄弟,金尼阁、邓玉函已经不在,汤若望、龙华尼远在北京城和山东。你我相见一面,也是实在不易啊!”

    “王徵兄弟,你说的是。现在大明朝北方,天天到处都在打仗,我从山东过来,可是经历了许多困难!”

    二人长吁短叹,旁桌的王泰听的明明白白。看来这二人是老相识,而且这汉人老者,还是受洗的教士。

    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中国已经有了天主教徒。

    “王徵兄弟,听闻你在地方募乡兵,想要自卫保护乡里,是不是?”

    “阳玛诺神父,不瞒你说,流寇猖獗,危害地方。我只有组织乡民,保境安民,以免乡里被流寇祸害。”

    二人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时局上。

    “阳玛诺神父,我听说汤若望奉旨在北京城设厂铸炮,两年来已经铸了20多门红衣大炮。看来,辽东的战事吃紧啊!”

    白须老者喝了一口热茶,眉宇间忧心忡忡。

    “你说的没错,为了让教士在大明各省可以传播天主教,汤若望正在奏请崇祯皇帝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以后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这样一来,咱们传教,就事半功倍了。”

    洋教士侃侃道来,眼里放光。看起来,能得到大明皇帝的支持,他也是信心倍增。

    王泰微微摇了摇头。洋教士以为大明朝兵强马壮,却不知这庞然大物,内部已经腐烂不堪。

    “本是学术传教之路,如今成了火器传教之路。我大明,实在是内忧外患,让人寝食难安啊!”

    白须老者长跟着吁短叹起来,脸上表情十分沉重。王泰暗道,这老者倒是个忠义之人,不是个没心没肺之辈。

    “大明天灾人祸,百姓饿死病死数不胜数。内有流寇,外有东虏,依我看,大明的天下,气数就要尽了。”

    洋教士话音刚落,后面一句雷鸣般的怒吼声响起,让酒楼的人都是一惊。

    “一派胡言,谁说我大明气数已尽?”

    伴随着声音传来,一个满脸怒容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

    此人正是王泰,一路上的所闻所见本就让他心情压抑,洋教士的话,更是让他心中的戾气不可压制,瞬间暴走。

    甲申巨变,李自成入北京城,崇祯帝吊死煤山,吴三桂放清军入关,一片石李闯溃不成军,满清入主北京城,天下大乱……

    在此之前,大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自救,只要抓住一次机会,满清能否入主中原,尚未可知。

    这个洋鬼子,屁都不懂,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言中华必输,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这年轻人,倒是对时局颇有信心。”

    白须老者笑了笑,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向周围的食做了个揖,又摆摆手,示意王泰坐下来。

    “大明虽内忧外患,国力疲惫,但也不是区区流寇、东虏可以撼动!”

    王泰虽然坐下,却却没有住口,依然是冷言冷语。

    “大明缺的不是无钱无粮,缺的是按律缴纳钱粮的官绅豪右,皇亲国戚。人人但凡有一点为国为民之心,这天下怎会如此?”

    百姓老者和洋教士面面相觑,哑然一笑,白须老者轻轻拍了拍桌子。

    “你这年轻汉子,坐过来说话如何?”

    王泰见目的达到,过去拱手行礼。

    “在下咸阳县人王泰,见过二位。”

    另外一桌的几个汉子听到王泰自报家门,脸上浮起一丝惊诧之色,几人目光一对,一人对同伴点点头,起身离开。

    “坐下来吧。你这样强壮的年轻汉子,倒是少见。”

    洋教士阳玛诺看王泰身板挺直,强壮彪悍,脸上棱角分明,不由得称赞道。

    “尊驾不远万里,漂洋过海,以学术传教,痴心不改,此种精神,那才是少见。”

    王泰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下对方。

    阳玛诺脸上笑容灿烂。万里之遥,其中艰辛,确实难以言表。王泰的话,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里。

    “年轻人,知易行难,想要做成一件事情,绝非易事。不过,我大明若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忠义志士,也不至于国事如此糜烂。”

    白须老者脸色红润,看来保养的不错,应该是官场之人或是巨富之家。

    “两位,我家公子免去了庄子上所有佃户的积欠,可是有四五千两银子。他又是咸阳县的乡兵练总,救危扶难,赈灾流民,可是做了不少事情!”

    王二嘴快,一口气把王泰仅有的“杰作”全都说了出来。

    “四五千两银子!”

    白须老者也是吃了一惊,看向王泰的目光里,也有了几分敬意。

    “这位公子,想不到你还是位忧国忧民之人,老朽惭愧!”

    “你这位年轻公子,仁善爱人,真是了不起!”

    阳玛诺也是竖起了大拇指。

    “只是做了一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民生多艰,国事难为,能多救几条人命,心里也安稳些。”

    王泰微微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相请不如偶遇,咱们有缘,这次就由在下做东了。”

    他心里明白,这二人不是一般人。明末进入中国传教的教士人数不多,能进来的,都不是凡夫俗子。

    “那就多谢了!”

    阳玛诺和王徵相对一眼,都是笑了起来。

    “介绍一下,在下王泰,西安府咸阳县人,父母都已过世,尚未婚娶。”

    “老夫王徵,西安府泾阳县人。这是教会的神父阳玛诺,也是中国教会的会长。”

    王徵介绍完,看着王泰,微微一怔。

    “你是咸阳县人,那么你可知咸阳县有一位姓王讳名为征的员外,大概是半年前过世。”

    “王征是我们家已故的老主人,老丈你怎么知道?”

    王徵话音刚落,王二就已经喊了起来。

    王泰瞪了王二一眼。他这一声,恐怕酒楼外三里的人都听到了。

    “老丈也知道家父?”

    王徵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一脸茫然的王泰,微微摇了摇头。

    “你应该叫王泰,人人都说你凶强侠气,纵横乡里,还怕你士人之后,恐为盗贼。想不到你竟然是个谦谦君子,有孟尝之风。”

    王泰脸上一红,却是更加糊涂。

    “老丈说的不错,在下就是王泰,敢问您是……”

    “当真是有缘,果然是我王门中人。”

    王徵捋了捋胡须,思虑了片刻,这才正色道“老夫出自泾阳王氏,你这一支是王氏的偏支,迁到了咸阳县。算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伯父。”

    王泰暗暗心惊,赶紧站了起来,深施一礼。

    “侄儿见过伯父!”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伯父,虽然远些,却是同门同脉。看起来,泾阳王氏家大业大,自己这一支,一个官二代而已,又是商贾,走动自然稀疏。

    王二也是赶紧行礼,神色拘束。

    王徵笑容满面,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虽然王二是仆人,可是看王泰这架势,是拿这忠仆当兄弟,他信的是洋教,自然更不在乎这些。

    再说了,这又不是在家中,也就没有必要计较了。

    “贤侄,你父亲过世的时候,你堂哥,也就是我的长子去吊过唁。你在咸阳县的所作所为,也是他告诉我的。只是想不到,闻名不如见面,你是让人眼前一亮啊!”

    王徵哈哈大笑,阳玛诺也是大为惊诧,连连恭贺二人。

    “aing!真是太巧了!”

    “thanks!我也是感到高兴!”

    对方用英文,王泰也赶紧用他蹩脚的土味英文回了一句。无论英语语言如何变化,谢谢这样的词语,总不会大相径庭吧。

    “perfect!真是太好了,太惊讶了,你还懂英文?”

    阳玛诺惊诧地看着王泰,兴奋不已。

    “justalittle!只是我的兴趣而已。”

    王泰撇出一句半伦敦半王家庄腔的英语,赶紧转移了话题。他只会一些简单的交流用语,稍微一深,只能是装聋作哑了。

    他本来还想用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来个问候,一时想不起正确的发音,只有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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