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真人那番话说完之后,对面旳峰顶上沉默了下来。
六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十二只眼睛里,透出古怪无比的视线,似乎想要动怒,又觉得荒诞,既觉得滑稽,又不能自如的笑出来。
他们身上的麻衣雪发时时飘动,人却凝定的像是周围那些顶冰冒雪的怪石,整个峰顶,只剩下风雪肆虐的声音。
直到天方真人越过了这断崖天堑,流动飘散的赤红焰火,侵入了这片风雪地带的时候,六怪之中的老六才忽然大哭一声。
这一声哭的真可谓晴天霹雳,惊天动地,一哭之下,惊的周围积雪纷纷扬起,犹如一道浪头风雾,撞向了那些摇曳飘扬的焰火。
老六往地下一坐,双手擦眼,哭的难听至极。
排行第一的老怪厉声道:“你哭什么?”
“大哥,我悔啊。”
第六老怪大哭大叫,“你说咱们隐居这么多年,本来以为是超然物外,不沾俗流, 也自得其乐,自有情趣, 真可谓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现在才知道, 咱们哪里是神仙, 简直是乞丐呀!!”
第二老怪身材最高,气若洪钟:“你说什么胡话?神仙乞丐又是怎么辨别?”
第六老怪坐在地上, 抬手一指天方真人:“神仙毕竟有威名流传,或敬或畏,活得越老, 名气越深,就算是隐在幽微故纸堆中,不为大众所知,也可以作为后人卖弄生僻学识的一环, 反而比那些名气大的神仙更别具一格。”
“而咱们……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咱们还没死, 就这么一个后生, 就把咱们当死人看了,这哪里还能说得上是神仙,只好说是乞丐了。”
“哇呀呀呀, 我好伤心, 好伤心啊!”
第六老怪捶胸顿足, 说着说着,手探进厚厚的积雪里,胡乱一阵摸索, 把一团团雪花捏的坚硬如石,塞进嘴里,嘎嘣嘎嘣, 嚼的破裂作响。
那腮帮子一边鼓动不休,一边嚼碎冰雪, 一边把眼睛抬起,泪滴已经在眼下凝成了冰痕,眼神牢牢的盯住天方真人。
越是看着,嚼的越响亮, 嚼的越响, 看的越狠。
“老六, 你给我站起来!”
第二老怪捏着拳头, 往地上一砸。
这峰顶上本来到处都是积雪,一般人站在这里,都能齐膝陷进去,如果弯腰用力打一拳的话,很容易就能直没至肩。
第二老怪这一拳,只打出一个两三寸深的拳印,奇的是,却有一股沛莫能当的力量,在松散的雪层之间轰然传开。
峰顶上怪石无数,小的半人高下,大的宛如车马,都是深扎于雪层冰层之下,与山顶土石相连,就算是比较小的那一类,其实也根深蒂固,没有上万斤的力道,休想撼动几分。
但第二老怪这一拳打下去之后,周围大大小小十几块古岩,都被震的从积雪之间脱落,弹跳上半空,离地尺许。
第六老怪的身子,更是嗖的一声,弹起几丈高。
第三老怪的声音怪里怪气,哈哈出声,单手凭空一抓,一股无形之力,隔着遥远的距离,漫卷风雪,抓摄在第六老怪身上, 喊道:“老六,你可见过哭哭啼啼的神仙, 太丢人了!”
“人家看不起咱们,你也看不起自己?你就去一招把他吹的牛皮打破, 咱们再联手把他打哭。”
第四老怪扯开前襟,胸膛露在风中,笑道:“听说老君山的无为神剑化气为墨,五色印五彩斑斓,刚好用来作画,到时候让他恭恭敬敬给咱们画一幅图,把今天的事传录下去,岂不美哉。”
第五老怪阴恻恻说道:“画这小道士的时候,一定要画个红鼻头,脸上点满麻子,缺两个门牙,六个老神仙要曲酒流觞,举杯邀月,卧风雪,枕白鹿!”
第六老怪的身子悬在空中,大叫道:“说的好,那我第一个去?”
另外几人相视一眼,齐声道:“去!!!”
第三老怪右手用力一摆,犹如隔空掷出一颗流星般,把第六老怪的身子砸向天方真人。
第六老怪去的很急,眼看快要撞到天方真人身上的时候,又突然身姿一变,滑翔向上,右手剑指高举,身影旋转不休。
周围怪石雪地之间的百十股寒气,被他的功力吸引,从四面八方不同的位置飞扬而起,朝着他的身影汇聚过来,形如一个不断上升的涡流气旋。
而寒气涡流的中心,就是剑指尖端那越来越闪耀的一点。
白茫茫的天地间,像是多出了一颗冰蓝色星辰,璀璨夺目,冉冉升起。
而后,骤然坠落。
之前第二老怪出手那一拳,虽然是含怒而发,其实也只动用了三成力道,是高手交战,第一招打个招呼,试探试探的意思。
现在第六老怪这一招,却是勃发全力。
“天尽流,冰天落剑!!!”
天方真人身边的焰花已经凋零殆尽,仰头看着这一剑,双臂张开,两只宽大的袖子如同两面大旗垂落。
他的道袍,是雪白的柔软衣料上裁剪之后,绣上了许多金色的纹路,华丽的金白色大氅,唯独腰间是一圈紫色的绸带,腰带正中镶嵌着毫无瑕疵的紫红宝石,左边垂下白玉环佩,右边垂下青色太极玉佩。
这是代表着老君山掌教身份的御赐法袍,可以说是象征老君山百年以来的殊荣。
但是这代表着皇室巧匠极尽心思的名贵衣物,跟那道冰蓝色的剑气星光比起来,就显得虚弱了十倍,虚幻了百倍,远远无法企及那一道剑光的纯净、华丽。
很难想象,那一剑是出自一个不修边幅的麻袍老人手中,也很难想象,这一剑坠落之后的场景,该会是何等震撼又唯美。
这一剑刺在了天方真人额头。
叮——
剑指尖端瞬间的光芒绽放,使得天地间一片冰蓝耀目,好像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有那么一点短暂的时间里,失去了辨别其他色彩的能力,眼中所见,只剩下冰蓝色的天地。
天方真人从踏上这边峰顶的断崖之后,已经向前走了将近十丈。
此时一剑之下,从天方真人背后,延伸到断崖边的那片区域,整个的深陷下去。
隆隆震响,表层的积雪全部被压得紧实无比,恍若白色的玉石。
在这片区域的中心地带,又发生了第二次压缩凹陷,宽达三尺的长沟,显化在这片“玉石质地”之间。
接着,长沟中间又有一条宽达一尺的细沟压落。
细沟中间,再有一道三寸宽的剑痕延伸至崖边。
最后才是剑痕中间,一线黝黑的裂缝。
这样的场面,只不过是冰天落剑的几分余劲所致,而大半的功力,全然作用在天方真人身上,从他额头上向全身贯彻冲击下去,试图摧毁这具七尺高下的血肉之躯。
第六老怪人在半空,维持着剑指点落的姿态,眼中却已经浮起了一点不可思议的神色,带来万分的惊诧。
其他五个老怪也在这一点僵持之际,脸上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神色变化。
天方真人居然真的不招不架,不曾闪避卸力,硬生生承受了这样的一招。
这个道人依旧那样鼻梁挺直,眼神淡漠,似乎真是一尊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冰雪之神,因其不自生,所以长生,所以无损。
他向前走了一步。
第六老怪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四肢百骸,里里外外,似乎都被一股磅礴反馈而来的力道撞了个正着。
每一个部位瞬间向后、向上出现了相同距离的位移,于是整个人就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斜着倒射了出去。
第四、第五两名老怪同时高高跃起,接住了老六。
他们两个手掌一碰到第六老怪的躯体,就确定了此刻让第六老怪倒冲回来的力量,完全是他自己出招导致的反震,没有掺杂半点属于其他人的功力。
这似乎意味着,天方真人确实没有使用借力打力之类的手段,因为那样的话,必定会有自己的真气掺杂进去。
崖岸自高,海浪冲撞不动,自然就会溃散倒退。
但是这怎么可能?要做到这种程度,内力根基到底要超出第六老怪多少?
秘魔崖这六个老怪物,加起来已经五百岁都不止了,他们当年在江湖上成名的时候,天方真人还没有出生。
只不过这六个人成名的早,隐退的也早。
他们在不惑之年就结伴来到天山雪岭隐居,在雪里栽花,冰里酿造,把这个山峰从半山腰到山顶上,不知道凿了多少雪洞冰窟,营造出了一片孤寒之中的乐园。
早些年冰川派还在的时候,这六个老怪物静极思动,还偶尔会去冰川派戏耍那些门人弟子,跟冰川老人也有过几次大打出手的事情。
后来冰川老人身故,冰川派流离四散,天山雪岭这一带,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练武之人值得入他们六个法眼,六老就真的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即便定期到山下的小镇去买一些东西,也没有什么需要用到武功的地方。
但是这样平静的生活度过了几十年之后,他们的功力非但没有随着身体的衰老而退化,反而更加神莹圆融,经年不化的自然风雪、严寒气候,是他们最好的对手,也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可以说,身处在这片冰雪乐土之中的时候,他们六个人,每人都可以抗衡一般的宗师。
谷嬚</span> 这样的一股势力,就算只有区区六个人,也绝对有自傲的资本。
假如有什么年轻一辈,能得到他们六个的青眼,成为传人,那么日后这传人行走江湖的时候,看似孤苦的外表下,其实能够抬出一股塞外诸国、大唐各宗派,都没有谁敢小觑的后台,或许也能成就一段传奇。
只是,今日这六个足以造就传奇的人,遇到了比他们更神秘、更玄奇的人和事。
“我说了,你们可以尽情出招,一起上也无妨。”
天方真人提醒一句,双臂微微垂落了一点,手心向上,十指自然弯曲,脚下继续前进。
“五色印!”
第三老怪突然开口,“每一件神兵都有独特的神通,无为神剑化气为墨,天下皆知,五色印的神通究竟是什么,却知者寥寥,也许就是这种惊世骇俗的承受力。”
旁边几个老怪在惊异之中,一听这话,心头顿时浮现赞同之意。
要知道他们之前赌斗的时候,天方真人虽然传音胜了老四,煮沸溪流胜了老大,但表现的也都只不过是比对手略胜一线。
尤其是煮沸那一段溪流的时候,老大练的是冰寒真气,临时撇去了冰寒特性,纯以内功加热,自然比不上对方的一手烈焰似的掌功。
“所以他看似是狂妄无知,其实是以己之长,来跟我们对拼,如果我们动手试过之后,因羞惭而退,恰是中了他的圈套……好心计!”
第三老怪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留心观察天方真人,看不出他神色有分毫改变,反倒是已经距离云鉴石又近了几丈。
于是第三老怪话音一落,倏忽闪身抢到天方真人面前,并指如剑,刺向天方真人的右眼。
还就不信了,五色印的神通再奇妙,能把眼睛也变得足以承担宗师力道的一击吗?
这一指快如星矢,指尖气劲击穿了空气,却破空无声,到了天方真人眼前三寸之际,一片来不及避让的雪花,在指下当即溃灭。
但在雪花破灭之后,第三老怪的这一击,忽然迟滞了下来。
“怎么可能——!!”
第三老怪奋进全力,肉眼可见的功力光辉,流窜向剑指之上,一点点的向前推移。
天方真人眼神似乎偏了一下,两眼都注视了这一记剑指,脚下步伐不停。
第三老怪浑身一颤,双脚在雪地上滑行向后。
他惊怒交加,大叱一声,手指上再度发力,功运全身,脚下荡开一圈雪浪,但却毫无用处。
天方真人走出一步,他就滑退一步的距离。
其他几个老怪物看的心头剧震,几疑身在梦中,尤其老四、老五,偏被激起了性子,要看看老三这一指能不能戳到对方的眼睛。
“天方,你小心了!!”
他们两个毕竟磊落,即使此刻境况也不忘先出声提醒,随后不约而同,跃到老三背后,各出一掌,功力灌注而去。
老三浑身光辉大放,冰蓝光芒向着手指尖端聚拢起来的时候,太过浓郁,使他那两根并拢起来的手指,都变得像是完全由浓光构成。
不知道是不是这浓郁光芒下的错觉,老三似乎看到那古井无波的道士,嘴角勾了一下。
更坚定的一步踏出。
眼球和剑指之间的距离缩短,越是靠近,眼底就越是被这冰蓝的光芒映得好像产生了一点期待的笑意。
老三心头莫名恐慌,两根手指已经有点承受不住这样浓烈的功力,剧痛之下来不及多想,立刻变指为掌,一掌轰在天方真人胸口。
轰!!!
三名老怪齐聚功力的一击,终于轰得他身子微微一晃。
周围积雪冰层炸开一道道气柱,靠近一些的嶙峋怪石,都被击得崩裂,弹射起来。
那峰顶中心处,大如房屋的一块巨石,被气浪吹散了表层的积雪,露出下面墨玉一般的质地。
那巨石上遍布着岁月造就、鬼斧神工的沟壑,微渺的寒气在其中流淌着,滴落到一侧的陷坑里面。
那就是云鉴石,陷坑之中正是云絮寒魄的所在。
天方真人仰头看向那块巨石,口鼻之间传出明显的一道呼吸声,双肩微微耸起,力行向前,这一步跨的比之前都要大,都要猛烈。
三名老怪脚下裂开冰层地面,依旧遏制不住后退之势。
老二大喝一声,从他们三人上空越过,凌空一拳砸在天方真人头顶,打碎了他头上发冠。
合他们四人之力,这才隐约感觉探到了天方真人根基的上限。
处在他正面的老三,却又看到了刚才像错觉一样的细微笑容。
天方真人鬓发激舞,双足下陷,左脚一震,拔出地面,依旧向前。
第二老怪双足落在老三肩上,背弯如弓,左手压住右边小臂,持续递出自己的拳劲。
第一老怪本来不想出手群攻,但是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也不可遏制的生出一个念头。
“这人的功力,到底在什么程度?”
他心里只这么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有其他想法,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天方真人的背后,挥出了那一掌。
天尽流,天统万气!
出手众人的功力,全被这一掌统御起来,冰蓝色的光辉脱体而出,像十几只翩翩而去的冰凤,吸收着这天山雪岭冰峰之上的寒气,又回到他们体内。
众人一齐发力,就算是一艘横行江河上的五牙大舰,此刻夹在他们几人之间,也要被打的崩塌、压塌,残渣交杂,不成原样。
只是就在这时候,他们原本感觉探到的上限,像消解的雪水一样,撤去伪装,露出真容。
第一老怪看着那道人的脸转向自己。
黑白红青黄五色光辉,在天方真人眼中浑浑流转,形成难以分辨,却并不使人觉得杂乱耀眼的彩色。
只觉得深而远,旷而烈。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注视着天方真人的几个老怪物,全都感觉到一种脱窍欲飞、不可稍止的飞扬道气。
“好掌力!!”
随着这一声赞赏落下,五个老怪物都在震惊之中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蓦然,那边第六老怪发出一声嚎啕大哭。
“羞死人也,羞死人也!!”
他扯乱头发,一头撞碎了旁边一块巨石,狂奔而去。
天方真人回头以胸膛推散了身前阻碍,一步步走到云鉴石旁,取走了云絮寒魄。
“诸位,后会有期。”
他托着云絮寒魄,须臾间,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下了这一座山峰。
“赌局很有意思,我会回来跟你们赌完后面那两局。”
只留几个身披麻布的老人,久久在雪地里相顾无言。
老三问道:“大哥,你在看什么?”
众人随着第一老怪的视线,一起仰头看去。
雪势稍止,天色蔚蓝,浮动白云,什么也没有。
“我……”
气作青铜,如轮中空,神仙百兽浮刻其上,大小万化,漂行天际,出入云间——故老相传,破碎虚空的门户。
第一老怪深深的吸了口寒气,吐出来的,则已经是炽热的白雾,“他接下我们那一击的时候,我看到了天门。”
………………
太阳还没到正午的时候,金白华袍的散发道人,踏过江水,走到休朔城外。
他忽闪着向前的身影凝实、停顿,向那座城池扭头望去,有些疑惑。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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