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嵩山少林的客房外,古松树如同一座矮小的尖塔,树梢一侧,是挂在遥远天空中的弯月。
刚跟队友通过信,得到提醒的古兰香,脚步匆匆,从客房院落之间转出,趁着星光月光,去寻少林方丈。
少林僧人为了避嫌,为女子安排的客房,是在后山一块地势平坦的地方,建起的屋舍,距离少林建筑的中心区域,比一般的香客客房要更远一些。
古兰香从这里一路走过去,要先路过塔林、碑林,然后是几排用来招待香客、文士的房屋。
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这座幽深的古刹之中,还有许多人没有休息。
有人在碑林之间,闭着眼睛数着念珠,默诵经文,有人在屋内翻读经典,被昏黄的烛火,在纸窗上照出一个剪影。
走在松林中央,方砖铺出的道路上,还能看见道路两旁的松林里,有些正当壮年的武僧在刻苦练功。。
一个小小的牛皮沙袋,从树枝上悬挂下来,身穿灰衣,露着半边肩膀的和尚,默默用功片刻,一掌拍上去。
他出掌的时候, 带起一阵呼啸似的劲风,手掌拍在那小小的沙袋上, 却无声无息, 让沙袋一动不动, 可见得这一掌里的刚柔变化,已窥得几分上乘武功的精髓。
古兰香来到少林虽说才只有几天的时间, 但因为当时持有韩文公的信物,又是直接求见少林方丈,得到了不少便利, 路过这里的时候,虽然引起了一些注意,倒也没有人来拦她。
她的目的地,本来是方丈禅院, 但路过大雄宝殿的时候,里面灯光辉煌,香气袅袅, 传出老僧之间叙话的声音。
转头往殿里一看, 那个坐在大雄宝殿正中蒲团上,背对丈六高的如来大佛坐像,两耳垂肩, 身披金线袈裟的, 可不正是少林这一代的方丈——往生大师。
“大师!”
古兰香打了声招呼, 踏入殿中。
往生大师向她微笑致意,身边另一个老僧也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
也是个“熟人”, 少林达摩院的首座,平心禅师。
平心禅师笑道:“哈哈,也真是巧了, 贫僧正跟方丈师兄说起古施主的事情,施主来的时日虽短, 但看过那几本禅理武论之后,似乎已隐隐摸到门径,近日身上魔念愈发平淡。”
“如此禀赋超凡,宿慧深厚, 或许可以借出《金刚本相经》中的一些篇章, 给施主一观, 假如能彻底降服魔念, 也是少林的一大功德。”
他这话说来平淡,其实透露的消息可非同一般。
《金刚本相经》,又称金刚禅,乃是隋唐年间的大将军僧昙宗所著,实可谓是少林寺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宝典,从初祖达摩以下,历代方丈著书立说所留的武功秘籍,都无出其右。
对于武林宗派来说,但凡是门中可以称得上绝技层次的东西,都要珍之重之,秘而不宣,将这种镇派的武学宝典,无偿借给他人观阅,实在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了。
古兰香都微微一愣,虽然借阅《金刚本相经》,本来就算是她的目的之一,但也没想到,才来这么几天,就可以达成。
往生大师观察她的神情,和蔼低笑,说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惊讶呢?少林传授绝技,虽然有严苛的名声在外,但也是为了考量天赋,又怕所托非人,为祸江湖。”
他语气微顿,低叹一声,“事实上,纵使如此严苛,还是不免有些逆徒下山后, 造下滔天的罪孽,远遁江湖,逍遥法外,令人怒且痛惜。”
“而这几日看下来, 你的禅定功夫,不在老衲之下,天赋、心境便是与某些成名的高僧相比,也不差分毫,既然如此,老衲等人又哪有敝帚自珍的道理。”
古兰香明眸微动,抱拳说道:“几位大师胸襟开阔,令人敬重,能借阅宝典经书,我感激不尽,只不过,我深夜到来,其实是有一桩急事要提醒各位……”
她提到有好友以秘法传信,把老君山遇袭的事情简略一说。
两个老和尚耸然动容,神色俱变。
往生大师寿眉紧锁,说道:“今日刚入夜的时候,老衲在院中隐隐察觉到老君山那边有一缕剑意冲霄而上,排风断云,只不过相隔甚远,不能肯定,现在听你说来,居然出了这样天大的变故!”
“邵凌霄百劫不死,勾结火罗道,重出江湖……”
少林上一代方丈,顽石大师,也就是往生大师的师兄,十年前参与西南一战,回来之后,没撑过半个月就撒手人寰。
西南大战前夕,往生大师就被选中,留守寺中,主持事务,没有跟邵凌霄打过照面,但是他余生之中,永远不会忘记师兄给他反复讲过的那一战,不会忘记,顽石大师到弥留之际,还在憾恨。
“那样的剑法啊!我那时,假如用的不是一招大金刚拳,而是改用拈花指对敌,不知道能不能把飞光多锁住半息……”
往生大师一时间陷入回忆之中,与他相比,旁边的平心禅师明显要激动不少,显得更难以相信。
“老君山余图真人,虽然当年力斗魔头,遭了一番劫难,功力尽失,但天方真人犹在,有一方宗师指挥门下弟子几百人,同气连枝,固若金汤,哪有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什么邪魔外道拿下?!”
古兰香解释道:“据说老君山上没有宗师战斗过的痕迹,那位天方真人,也许刚好今天晚上不在山中。”
“竟然是这样吗?”
平心禅师呢喃几声,终究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转头看去,说道,“方丈师兄,你看?”
“有备无患。”往生大师回过神来,道,“假如真是魔教卷土重来,他们突袭老君山毫无前兆,针对少林的动作也难以预料,还是速速鸣钟,召集僧众,让众弟子都提起精神,最近小心戒备。”
平心禅师连连点头:“将罗汉堂、菩提院、戒律院的几位师兄弟也请过来,调整住宿,多做巡逻,随时可以聚拢结阵,以策万全。”
他动身离开大雄宝殿,这一去甚至用上轻功,不走正常路径,袈裟僧袍被内力鼓荡起来,斜着掠过了广场,直接飞向一侧的钟楼。
僧鞋在钟楼的护栏上轻轻一踏,聚起了大韦陀杵功力的一拳,就砸在了千斤的铜钟上。
这一声钟响,跟平时敲响的声音大不相同,如同虚空雷音,锐响金鸣,铿锵有力,回荡不绝。
钟声越过宝殿、佛像、祖师堂,掠过达摩铜像,去到碑林,塔林,松林,响遍了整座古寺的每一个院落。
有个灰衣的和尚,正在碑林的边缘,以手指抚摸着石碑,借星月的光辉,仔细研读前辈高僧留下的经文。
听到钟声,他面带疑惑的抬头,正要动身赶往大雄宝殿那边,身子却忽然一僵。
青秃的后脑上,多了一根银亮的长针,针尾还在不断震颤。
谷就</span> 金簪妇人踏入碑林,双手臂弯里挽着一条搭过后背的飘带,姿态雍容,也略感疑惑的看向钟响的地方。
“大伙应该还都在等信号吧,怎么这些和尚倒先敲起钟来了?”
“不管了,反正先下手为强总不会错的。”
跟这个妇人抱有同样想法的火罗道护法们,几乎同时从他们潜藏的阴影之间杀出,就近选择了一个目标。
就在那一道钟声刚刚传开的时候,少林的武僧已经有十几个人变成了尸体,另有两处院落之中,传出气劲暴鸣,呼喝交手的声音。
钟声和交战声,先后惊起了所有的少林僧人,一时间,数百个脚步声,远远近近的从各方的院落推门而出,擎起灯火,手持棍棒疾行。
大雄宝殿里,往生大师身影一闪,就来到殿外,抬头看向天边。
只见夜色朦胧,群山之间的云雾本来被星月光辉照的透亮,忽然西边那处,翻腾起一团厚重雨云也似的黑烟。
烟雾蒸腾,越来越广大,骏马长嘶的声音,从烟雾之中传出。
转眼之间,数百匹飞驰的快马,踏着黑烟从空中狂奔而下。
这些高头大马居然能踏空奔跑,俯冲的姿态,像是一道要把整个少林寺冲垮的乌黑急流,啼声嘶鸣越来越近。
气势之可怕,远胜于少林僧人们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猛禽。
就算是精壮无畏,常常诵经礼佛的青壮武僧,从各处乍一仰头,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有不少人吓得当场惊呼出来。
往生大师寿眉压低,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虽然他也不免为这样的奇异景象而惊诧,但已经隐约看出那些骏马奔行之时,身上有些地方隐隐与云雾浑化,半透明一般,并非完全的实质。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低沉。
往生大师身上袈裟飘荡,脚下微尘四起,风中响起了如同滴水入铜盆,木鱼敲响,铜锣惊鸣,大鼓应和,如此种种玄妙的声音,一道更比一道激烈响亮。
好像他浑身的真气一动,就掀起了一场从空灵到雄壮的佛法奏乐盛会。
而这因真气流动时产生的异响,诸般种种,都不过只是前奏,就为了烘托起最后那一声人中狮子,大云雷音!!
往生大师抬头吐出那一声的时候,从他面庞前方,斜向上去,声音撞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空气圆环,层层放大,到最后,化作了一片乳白色的气浪。
轰鸣咆哮而去的杂乱白气,就这么跟俯冲下来的几百匹乌黑骏马相撞。
可以看到,马群最前方的那些战马身影,当场炸碎成了大团大团黑色的烟气,被音波气浪混杂在一起,继续向后面的那些战马,推动过去。
这些阴气骏马的来源,正是苏木道人借助火罗道的势力,杀了五百匹骏马之后,摄取那些马的魂魄怨气,祭炼出来的“五马浮屠锁”。
这种法宝祭练完成之后,一经释放,群马奔腾而出,因为不具备实体,所以可以踩着树梢、云雾奔驰,撞到人身上的时候,又能有不逊于真正战马的冲击力。
往生大师的一声狮子吼,把这些阴气骏马轰散了大半,但还是有一些战马影像成功落到地面,四散奔腾。
它们穿墙过壁,墙壁分毫无损,撞到人身上,却登时就把人撞飞出去,一时少林寺中局面大乱,火光乱晃。
“不要惊慌,这些怪马可以用真气轰杀,众弟子速速结阵,运功护体。”
往生大师运功传音,浑厚的内力,让他的声音覆盖着整个山头,两句话的提醒之后,立刻又念起经来。
“那罗谨墀皤伽罗耶,娑婆诃,摩婆利胜羯罗夜,娑婆诃,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但凡是少林弟子,听到他的声音之后,顿时心中一定,惊慌的情绪少了大半,身姿矫健腾挪,呼喊布阵,各以阵法变化,朝着大雄宝殿那边靠拢。
而那些正在激战中的火罗道护法,听见这个念咒的声音,却觉得自己身法腾挪之间,真气的运转被激得在经脉之中起了波澜,有些偏移。
一个正在跟戒律院首座对拼刚猛掌力的彪形大汉,被咒语搅扰,砰的一声撞破墙壁,倒退出来。
手捏细针的妇人,针尖在一个僧人胸膛上留下了长达尺许的伤痕,血出如涌,却皱起眉来。
只因那个不到一流境界的和尚,居然从她这一招下逃得了一条性命。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念咒的声音。
世俗皆知的《金刚萨埵降魔咒》,本来不过是一些古怪拗口的经文,这时候被宗师境界的佛门内功念了出来,反复传响。
“南无阿唎耶,婆嚧吉帝,烁皤罗夜,娑婆诃,唵!”
“悉殿都,漫多罗,跋陀耶,娑婆诃……”
厚重的一个个音节,带着震撼的力量感,敲在人心弦上,竟然有一种天大地大,五感六识,每一寸角落,都被这些咒语挤满了的感觉。
无处不在,无处可逃。
“宗师啊,真是麻烦,一个人就足以压住整个局面。”
幽暗之中,头插尖簪的苏木道人很有些不快的晃了晃脑袋。
“不过,要是没有了凌霄教主他们的帮助,我们就连这点任务都完成不了的话,也未免太让他们小看了。”
“小孙,该你上场了。”
孙灵左掌顶着右拳,用力按压着握成拳头的指节,狞笑了一声。
“放心,一个土著四星,我拖他三天三夜都完全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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