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及老朽此行,却也非逃荒。”

    听到张病己这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从沉重的心绪中稍回过神。

    就见张病己话头一滞,调整一番情绪,才挤出些许微笑。

    “日子苦是苦,然得陛下挂念,也还能熬得住。”

    “坊间传闻,陛下令太子修关中水利,首当其冲者,便是郑国渠!”

    “若果真如此,待明岁秋,渭北民十数万户,或不必再苦粮稼无水以灌,粮米长而不丰?”

    听出张病己话语中,那抹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试探,刘盈稍敛面上沉凝,不由郑重一拱手。

    “老丈但可无忧!”

    “待明岁开春,郑国渠之水,必当流过张家寨而不断!”

    “小子于农事知之无多,不敢言明岁,渭北民得粮或丰;然灌田之水,必当不缺!”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决然,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承诺意味的沉呵,张病己终是安下心来,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此,日后,关中民数十万户,必当于太子之恩铭记于心。”

    由衷道出一声赞语,张病己轻笑着低下头,也总算是将话题拉回正轨。

    “前些时日,老朽听闻太子欲修郑国渠,然力役之缺甚。”

    “又闻太子为修郑国渠,不惜尽发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用于郑国渠?”

    见刘盈仍面带些许郁结的点下头,张病己便又是一声轻笑。

    “郑国渠之疏、塞,关乎两岸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既陛下令太子整修,老朽等渭北之名,自也该当出些许薄力,以助太子。”

    说着,张病己不由从车窗内稍探出头,面上略带些得意地看了看马车后,背负着粮袋的乡中老弱。

    “张家寨本有青壮三百余,然前时陛下出征,张家寨之青壮,多为陛下征之以为军卒、民夫。”

    “后老朽闻整修郑国渠之力役有缺,亦遣村中男壮数十,往而修渠。”

    “此番,老朽携村中老幼,亦欲往。”

    “其一者,老朽欲亲睹郑国渠之整修事,及寨中男壮之冷暖、饥饱,方稍安心一些。”

    “其二······”

    说到这里,张病己悄然将话头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略带上了些许审视。

    “其二,便为送粮······”

    听闻张病己此言,刘盈本就已经沉重的心,顿时便五味杂陈了起来。

    面色复杂的抬起头,看着张病己那稍带试探的目光,刘盈已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停下脚步,对车内的张病己沉沉一拜。

    “张家寨民不过二百余户,为父皇出征、小子修渠,竟出力役数以百!”

    “今老丈更携村中粮米,输往而为修渠之民壮食······”

    “小子,谨拜谢!!!”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中,竟也带上了哽咽。

    待刘盈直起身,张病己更见刘盈面庞之上,已尽为点点泪珠所遍布。

    就见刘盈满是倔强的摇摇嘴唇,又毫不扭捏的抬手一抹脸,便面带决然的张病己一点头。

    “老丈莫忧!”

    “郑国渠之整修事一日不毕,小子便一日不归长安!”

    “便是郑国渠通,渭北农田之水足,小子回转长安后,亦当禀奏父皇,弹压关中粮商恶贾,以正汉祚农重之国本!”

    郑重的做下承诺,刘盈便满是坚定的回过身,稍昂起头。

    “鸣镝!”

    “唤南军的儿郎们过来,帮乡亲们背负行囊!”

    “加速前进,务必于明日日暮之前,赶抵莲勺!”

    看着刘盈满带着朝气,英姿勃发的下达着命令,张病己只暗自点了点头。

    至于刘盈口中所说的‘弹压关中粮商’,张病己只当没听见,只求明年开春,家中田亩,能有足够多的水灌溉。

    但到了明年,张病己就会发现: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太子,对刘汉社稷,对这天下万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从事粮米贩卖的粮商巨贾们,到那时也会意识到:在刘汉天下,在长安皇城脚下,做粮食捣腾生意,究竟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职业······

    ※※※※※※※※※※※※※※※※※※※※

    刘盈离开长安短短数日之后,关中,终还是传来了那则所有人都有所预料的消息。

    ——代相陈豨自立为代王,举旗判汉!

    消息传出,整个关东,便嗡而被紧张无比的战争气息所充斥!

    关中则稍好些,虽也有不少风闻流传于大街小巷之间,但总体而言,舆论对于陈豨意料之中的举兵叛逆,被没有感觉到太过惊诧。

    再加上秋后,先是天子刘邦率军出征,带走了关中大半青壮劳力,而后又是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将关中,主要是长安周围地区仅剩的壮劳力带走,便也使得长安左近,稍显的有些萧凉了起来。

    便是在这一片萧凉,而又无比安逸的氛围中,皇后吕雉的凤辇,悄然停在了当朝丞相:萧何的府邸前。

    恭敬的将吕雉请上首位,萧何便面带淡笑的走到西席,自顾自跪坐下来。

    倒是端坐上手的吕雉,面容之上,隐隐透露出些许沉凝之色。

    如此沉寂片刻,将萧何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雉也不由微微一笑,旋即意味深长的看向萧何。

    “昨日,函谷传回军报,酂侯可知军报之上,所言者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面上笑容应声一滞。

    军报?

    在如今,长安朝堂公卿大半不在的情况下,竟然有军报绕过丞相萧何,直接送到了皇后吕雉手中?

    稍一思虑,萧何也回过味来:吕雉口中的‘军报’,指的恐怕并非是正常渠道送回长安的军报。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稍整面容,重新带上那抹温润淡雅的笑容,微微一摇头。

    却见吕雉略带感怀的稍叹一口气,旋即意有所指的‘喃喃自语’道:“据说是梁王彭越称病,拒应陛下之召啊·······”

    “嗯······”

    “恐明岁,待陈豨乱平,梁王彭越,或亦当为陛下降罪?”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心绪终于有些沉重起来。

    尤其是听到吕雉在‘亦当’这二字上稍咬下着重调,萧何也终是无法维持那抹儒雅的笑容,面色嗡而沉了下来。

    见萧何这般模样,吕雉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出现些许自嘲之色。

    “唉~”

    “短短不过数年,往日忠直、率真之酂侯萧何,竟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密藏心语,而不言于吾之人?”

    “待日后,一俟宫车殷驾,太子······”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一止话头,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止。

    听闻吕雉这一番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威胁’,萧何心绪百转,也终还是无奈一笑。

    “皇后此来,若有言,直言便是。”

    “臣年近古稀,纵口齿亦不能全,待陛下百年,臣冢外之草,恐亦当有丈八之高······”

    说着,萧何不忘稍张开嘴,露出已缺了四五颗的牙齿,神情之上,尽是对生老病死的坦然。

    见萧何这番作态,吕雉笑容一滞,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愧意。

    只片刻之后,那抹愧意,便被一阵莫名而来的郑重,以及若有似无的使命感所取代!

    “既如此,吾亦不多测探。”

    “——酂侯以为,若淮阴侯亡长安,待陛下班师回朝,当有何念?”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稍眯起眼角,目光紧盯在萧何的面容之上:“吾闻前些时日,绛侯曾归长安,以陛下密令转呈于绛侯?”

    “此事,酂侯又是何看法?”

    听闻吕雉提起淮阴侯韩信,萧何先是心下一紧!

    待吕雉道出后面那句‘周勃回长安,给你送陛下密令的事,你怎么看?’的时候,萧何的心绪,顿时便有些复杂起来。

    稍昂起头,见吕雉面上只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自己微一点头,萧何又百般思虑,终还是低下头,并未开口言语。

    见此,吕雉也不由从上首的座位上悄然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踱步来到萧何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向萧何那张写满为难,和纠结的面庞。

    “酂侯不敢言,吾便试言。”

    “陛下先以此间事,‘误’使汝阴侯夏侯婴听去,又使曲周侯郦商闻之。”

    “如此,曲周侯记恨陈年之血仇,必当以‘阖族拥戴太子’为筹,求吾速杀淮阴。”

    “待陛下班师,朝中公卿回转长安,淮阴侯信,便为吾所杀。”

    “到那时,陛下自可雷霆震怒,以‘擅杀忠良’之名,废吾后位。”

    “吾后位不保,吾儿储位亦当为赵王所代;如此,陛下心心念念之易储一事,便顺理成章!”

    以一种似是推演,却又极为笃定的语调道出这番华,吕雉便低着头,对仍旧跪坐于筵席之上,面呈纠结之色的萧何一笑。

    “酂侯以为,戚姬那愚妇、赵王那奴生子,可能稳坐这刘汉社稷?”

    说着,吕雉不由稍弯下腰,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洞悉。

    “若吾未猜错,陛下使绛侯转呈之密令,所言者,便当是······”

    “——后杀淮阴,太子从助于侧;及相公萧何,则阻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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