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氏牛肉面馆位于朱雀门东路的龙门街。

    朱雀门是诸多外来者进入长安的必经之路,龙门街更是很多人打尖歇脚的场地所在,相对于长安城其他街区昂贵的物价,龙门街的物价可以用物美价廉来形容,不管是酒楼茶肆,还是栈茶摊,价格都很便宜,平时南来北往的行人,进入长安城之后,都会选择在龙门街落脚,若是到了举办春闱或秋闱的时候,龙门街更是许多寒门仕子扎堆的地方。

    龙门街以前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泥瓶街,位于外城,很早以前的外城,其实就是城外的意思,而泥瓶街是贫民扎堆的地方,肮脏污秽的很,而随着长安城的不断扩建,城外变成了外城,即便以前再贫穷的地方,也变得寸土寸金起来,泥瓶街也顺势崛起,成为了长兴街,而原本居住在这里的百姓,也摇身一变,成为了殷实之家。

    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只有真正吃过苦的人,才能明白苦日子到底有多难熬,那些殷实之家所谓的吃苦,只是表面的吃苦,真正的吃苦是无法言说的苦,很多在泥瓶街崛起的百姓,都选择搬离这里,去往内城定居,去过‘人上人’的好日子,似乎是想逃离泥瓶街,可还是有不少人家选择留在这里,然后置办家业,从那些搬离此地的人手里,购买产业,在泥瓶街开办了很多商铺。

    泥瓶街商铺林立,却大多数都上不了台面,最重要的一点儿,还是因为这里的东西都太便宜了,便宜的让人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长安城,而泥瓶街变成长兴街,又变成龙门街,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在六大王朝定都长安期间,从泥瓶街走出来很多官员,除却本身就出自泥瓶街的官员之外,大部分都是从全国各地来长安参加科举的读书人。

    穷学问,富学武,读书考取功名,似乎是很多穷苦人家出人头地的唯一选择,而每次科举,来长安的仕子茫茫多,可能够住得起内城的仕子,终究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能选择住在外城,或者干脆在城外居住。

    在长安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城池当中,泥瓶街是一个奇葩的例外,整条长街的消费都很低,成为了很多寒门仕子的首选之地,而在这仕子扎堆的地方,每年都会出几个进士,甚至是摘得三甲的人。

    如此长年累月下来,泥瓶街出进士的人数,已经差不多快跟内城的持平了,因此,泥瓶街又被称之为鱼跃龙门的龙兴之地,泥瓶街又被改为龙门街。

    龙门街商铺众多,其中以吃住为主,在这里基本没有娱乐场所,比如青楼勾栏这些寻花问柳的地方,在龙门街都看不到,而位于泥瓶街尽头的樊氏牛肉面馆,就是诸多商铺其中一家。

    牛肉面馆,敢在这个主要以农耕为主的时代,公然售卖牛肉,樊氏牛肉面馆绝对是头一家,而且还是唯一的一家,可樊氏牛肉面馆开设的时间很久,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朝以前,二千多年屹立不倒,只能说明,这家面馆的后台很硬,硬的可以无视朝廷法度。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樊氏牛肉面馆没有什么后台,樊家是龙门街的原住户,长安城还只是一个小县城的时候,其祖先就在这里定居生活,待到长安城成为国都之后,樊家也没出什么多有名的人物,樊家做官做的最大的,也只是太仆而已,

    三省六部九卿,太仆是九卿之一,专门负责管理宫廷御马和王朝马政的,说白了,就是个负责养马的,权利不小,却也不大,除此之外,樊家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大部分樊家子孙都是四品到七品之间徘徊着,因此,说樊家后台硬,那只是玩笑话而已。

    樊家牛肉面馆之所以延续两千多年,屹立不倒,主要原因是因为这家面馆卖的根本不是牛肉面,而是羊肉和猪肉面,其中以羊杂汤和猪下水最为出名。

    挂羊头卖狗肉,樊家这是挂牛头卖羊肉,也是奇事一件,而樊氏牛肉面馆这个名字的由来,跟秦朝的开国皇帝有关系。

    当年,秦高祖还没有起兵造反的时候,就曾来过长安,只是,那时候的他,囊中羞涩,只能来龙门街转转,恰好看到了樊家开设的面馆,看了看菜牌,摸了摸口袋,发现还能吃两碗面,就走了进去,要了一碗羊杂和猪下水混杂的汤面。

    以往这些东西,秦高祖别说吃了,就是看一眼都不会,可人饿都极致,吃啥都是香的,秦高祖在吃这面的时候,居然吃出了牛肉味,就说了一句,‘此乃牛肉也’,由此可见,当时的秦高祖是饿到了什么程度。

    后来,秦高祖起兵打入长安城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往皇宫,荣登大宝,而是来龙门街要了一碗杂碎面,于是,樊家的羊肉面就变成了牛肉面。

    据说,秦高祖在成为秦朝开国皇帝之后,还多次出宫来这里吃面。

    当然,这只是一段传说,至于其真假如何,无从得知,反正来这里吃面的人,是没有从里面吃出牛肉味来,毕竟,对于那些需要数着铜板过日子的仕子而言,牛肉面里到底有没有牛肉并不重要,主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巳时末。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身体,背着手走进了这家已经没有多少食的面馆。

    老人没有进入店内,而是选择坐在外面露天的桌子旁,看向伙计,笑着说道:“小二哥,来一碗杂碎面,多放汤,少放面,再来两瓣蒜。”

    “好嘞!”

    店小二年龄不大,二十来岁,肩头搭着一条白色毛巾,闻言之后,清唱一声,对于老人的这个要求,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这是个行家。

    樊氏牛肉面馆,最大的精髓不在于牛肉面到底有没有牛肉,也不在于面条本身,而是在于面汤之上,樊家的汤锅已经熬煮了上千年,肉汤之浓郁超乎想象,真正懂行的人来吃面,都不是奔着吃面来的,而是奔着喝汤而来的。

    店小二取下毛巾,干净利落的擦拭着其实并不赃的桌面,笑着问道:“我们家的米酒也是一绝,这大冷天的,要不来一碗热米酒?”

    老人很和善,闻言之后,斜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菜牌,似笑非笑的看着店小二,小二见状,顿时有些尴尬。

    樊氏牛肉面是不贵,十个铜板就能吃一碗,可这米酒可不便宜,居然要二十个铜板一碗,一碗米酒可以买两碗面了,谁舍得啊,但是,老人还是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就来一碗。”

    “好勒。”

    店小二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转过头喊道:“热米酒一碗。”

    喊完之后,店小二就连忙转过身,笑着说道:“这位爷,你稍等,我这就给您端面去。”

    “有劳了。”老人点点头笑道。

    “小人不敢。”

    店小二说着话,转身离开了,而老人则转过头,盯着不远处悬挂在墙上的菜牌,眼神恍惚,愣愣出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儿。

    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仆射房巨鹿。

    此刻,坐在桌前的房巨鹿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初来长安时候的情形。

    房巨鹿祖籍苏州,房家是苏州一个世家,虽然不是最大的,可在一众世家当中,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存在,而作为世家子弟的房巨鹿,赴京赶考,盘缠自然不是问题,房巨鹿在出发的时候,不但携带了不少的盘缠,身边还跟着一个书童,专门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房巨鹿虽然出身世家,却不是嫡出,而是庶出,再加上其母出身不好,只是府里的一个丫鬟,虽然事后他娘亲也被迎娶进门,成为了小妾,可处境并不算好,可能是命薄,接不住那福气,在房巨鹿很小的时候,就常年生病,更是在房巨鹿第一次参加乡试的时候,就一病不起,驾鹤西去。

    在世家当中,像房巨鹿这种出身的孩子,不敢说很多,可绝对不少,豪门大户,蝇营狗苟的事情茫茫多,见多了也就习惯了,房巨鹿小时候过的不算好,却也不算差,遭受同龄人欺压和排挤很正常,也会被府里的仆人丫鬟刁难,但是,主母对他很好,可能是她无法生育的缘故。

    房巨鹿读书很用功,可以用头悬梁,锥刺股来形容,府里其他孩子在玩的时候,他在读书,其他孩子在读书的时候,他还在读书,其他孩子睡觉了,他依旧在读书。

    天赋很好,读书还很多,还如此用功,自然引来了父亲的关注,但是,关注也只是关注而已,那个男人从他出生到他离开家,对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对他如此,对他娘亲也如此。

    在他考中举人,兴高采烈回家的时候,那个男人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而已,没有夸赞,当然也没有打击他,这让当时的房巨鹿很是失落。

    在房巨鹿离开家乡,赴京赶考的时候,男人也没有送行,只是在他临走时,说了一句:“若是不中,就回来,房家还养得起。”

    那一刻,房巨鹿是愤怒的,是仇恨的,他觉得那个男人太冷血了,他不配为人夫,不配为人父,心中暗暗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他绝对不会回家,于是,带着一腔愤懑的房巨鹿离开了苏州。

    苏州距离长安很远,以前,在苏州的时候,他以为天底下所有地方都像苏州一样的富饶,可当他走出家门,走出苏州之后,他才知道,原本并不是这样。

    一千两的盘缠,已经足够他往返,可是,一路走来,花钱如流水,才走出苏州没多久,钱就花去大半,在进入襄洲的时候,更是遭遇了土匪,身上仅剩不多的百余两银子,也被抢走,不但银子被抢夺一空,身上的衣服和值钱的物件,更是被掠夺一空,除了那些只能当擦屁-股纸来用的书籍别丢弃了一地。

    在那一刻,房巨鹿开始怀疑,读书有用吗?读书真的能治国平天下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在失去了盘缠之后,主仆二人是差不多一路乞讨,才进入京城的,在家的时候,这个五谷不分,四肢不勤的世家子弟,也学会了很多生活小技巧,当他抵达长安的时候,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而是一个农民。

    进入长安之后,他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龙门街的樊氏牛肉面馆吃的,没花钱。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寒冬腊月,人人都不愿出门,唯独这面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主仆二人穿着单薄,站在面馆前,踌躇不前,饿是真的饿,可没钱是真没钱,虽然一碗面只要十个铜钱,可也吃不起啊。

    当时的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看到这个落魄书生和仆人之后,就给了他们一人一碗面,少汤多面,羊杂碎和猪下水更是铺满了整个面碗,在大冬天里,主仆二人一人一碗面,就着大蒜吃的面红耳赤。

    之后的一段时间,主仆二人天天来,因为距离春闱科考还有几个月,除了吃面之外,也吃不起其他的,刚开始的时候,二人没钱,只能蹭吃,而每次掌柜也不多说什么,看到二人之后,就吩咐孙女给他们送两碗面去,房巨鹿心中很难为情,可在饥饿面前,文人的那点儿风骨早已经没有了。

    后来,房巨鹿开始摆摊给人代写书信,以此来赚些银钱,终于有钱付账了,但是,每次他给钱的时候,掌柜的只收他三个铜板,而对此,房巨鹿在坚持几次无果之后,也就只能这样了。

    从十二月份,一直到次年的三个月,四个月的时间,他在这里吃了四个月的面,一日两餐,然后就参加了科考,中了,甚好,可他还是天天来这儿吃饭,别人吃面十个铜板,他始终是三枚铜板。

    之后,宦海浮沉多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到了最后,他都快忘记这汤面的味道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的时候,再来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当年的那位老人,早已经去世,而当年那位天天给自己端面,看着自己就脸红的小女孩,也嫁为人妇,成为人母。

    那一次,房巨鹿没有走进面馆,只是站在街头静静的看着面馆,让下人把多年前欠下的饭钱补上,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一个世家庶出的子弟,从习文到习武,从落魄书生成为一朝仆射,期间经历了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太多太多,房巨鹿从出生就跟人斗,小时候跟家族嫡系斗,长大后跟一洲一郡的仕子斗,然后又跟天下仕子斗,入朝为官之后,又跟满朝文武去斗,之后又跟他国斗,其一生敌人很多,朋友却寥寥无几,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早就化为一捧黄土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活着。

    然而,唯一能让他记住的人不多,除了自己那个没读过书,却始终坚持让自己多读书的娘亲之外,也只有那个陪着自己从苏州一路走到京城的仆人,还有那个给了自己一碗面的樊姓老人和那个孙子都有儿子的女人。

    小时候,娘亲健在的时候,经常在其耳边唠叨:“儿啊,不要争,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抢不来的,即便抢到了,也留不住的。”

    “儿啊,娘让你读书,不是让你出人头地,只是想让你不被人欺负。”

    “儿啊,不要怪你爹,他也有他的难处。”

    “儿啊,安心去考,考不中也没事儿,娘还在呢。”

    “儿啊,你不该去争的。”

    “儿啊......”

    年轻的时候,房巨鹿没有去听这些话,他要争,不但要争,还要争更多的东西,别人有的他要有,别人没有的他也要有,可是,当他为人夫,为人父,站在权利顶尖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高处不胜寒啊,想退已经退不下来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争的,若是当初,他听了娘亲的话,没有去参加科举,会不会现在过的很舒心一些呢,如果当年在遭遇抢劫之后,直接打道回府,会不会就不会出人头地呢,假如当初在来到长安之后,没有弃文从武从,一切会不会就会不一样呢,倘若......

    早些年的那些人,这些年里早已经被忘却,即便此时回想起来,也只能模糊的看到他们的身影,他老了,他确实是老了,老的都应该埋进土里了。

    “官,面来咯,您的米酒!”

    店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杂碎面,来到桌前,轻轻放下之后,留下一句官请慢用,就转身离去。

    房巨鹿的思绪被打断,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眼前的面碗,不知道是不是热气太大,还是因为别的,房巨鹿微微眯起眼睛,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条,然后放下筷子,端起面碗喝了一口面汤,随即放下筷子,喃喃道:“争了一辈子,那就再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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