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密的突围为这场大战落下了帷幕。
朱温兑现承诺,对光州十日不封刀,尽管城内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但杀戮本身就是奖励,既能增加士卒的兽性,又能锻炼心志,同时还能震慑江淮其他诸州。
所以这个时代的军头们,乐此不疲。
曾经的河洛重镇吴楚上游,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
血腥之气随着夏风飘荡在江淮上空。
虽说是突围出来了,但梁军从后追杀,江淮军大溃,幸亏李神福、李承嗣舍命断后,在史河配合江淮水军,才堪堪挡住梁军。
不过江淮军的噩运并没有终结,流言四起,声言杨行密被万箭穿心,毫无疑问,杨行密是江淮的灵魂,也是江淮军的灵魂。
江淮军人心惶惶。
行至霍邱,当初的五万大军,只剩下两万不到,还有不少人中途当了逃兵。
若非李神福和李承嗣的苍头军在外围震慑,恐怕逃跑的更多。
而杨行密多日未露面,更是加重了流言。
连军中重将都动摇起来,数日之间,田頵多次请求面见杨行密,都被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周本拒绝。
流言由此转变为,杨行密已经身死,周本与黑云长剑都密谋,隔绝内外,意图不轨。
江淮军不可避免的分成三派,周本、田頵互相对立,对此剑拔弩张。
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领军与梁军隔河对峙。
周本、田頵、李神福、王茂章都是杨行密起兵的元从,亲如手足,然而到了此时,不要说是兄弟,就是父子,也差不多要拔刀相向了。
可以想象一旦杨行密倒下,身在宣州的世子杨渥,根本无力降服这些骄兵悍将。
而朱温的大军在屠戮光州之后,作了短暂的休整,当即进兵固始,与江淮军隔史河相望。
北面战场同样不容乐观,朱友裕绝非杨渥之流,自幼跟着朱温刀头舔血,勇猛善战,性宽厚,颇得军心,寿州在他的攻势下,险象环生,每次都是台濛以水军袭扰后方,才缓解梁军攻势。
然而光州失守之后,朱温十几万大军的阻碍只有霍邱的几万江淮军。
局势恶劣到了极点。
乾宁六年八月,在秋收即将到来之际,天气转凉。
江淮军的矛盾到达顶点。
田頵的忍耐也到了尽头,这大半个月里,最忙碌的人就是他,安抚士卒,收拢军心,积极发展势力,除了黑云长剑都、苍头军、沙陀铁骑,其他各军皆归其麾下。
田頵与杨行密是同乡也是好友,跟着起兵,每逢大战,皆力战在前,宣州也是田頵奋力攻下的,杨行密没有亏待老友,拔其为马步军都虞侯,兵权极重。
后孙儒引五十万大军而下,田頵与安仁义冲锋在前,阵斩孙儒,功劳位列诸将之前。
这种身份,这种资历,若是没有什么想法,反而有问题了。
能忍耐这么多天,已经是田頵仁至义尽了。
千余精锐甲士护着田頵鼓噪而进,霍邱城中人声鼎沸,“江淮儿郎拜见使君!”
田頵更是大呼:“梁贼近在咫尺,大王怎可居帷帐之中!莫非被宵小裹挟?欲乱我江淮大事?”
黑云长剑都挺剑而前。
精锐甲士寸步不让。
田頵呼声中的宵小,呼之欲出。
周本是东吴名将周瑜之后裔,家道中落,自少孤苦贫寒,却勇力过人,曾徒手格杀猛虎,原为宣州刺史赵锽部将,后宣州为田頵攻陷,俘虏周本,杨行密收为牙将,几年间,就被提拔为淮南马步军都指挥使,位在田頵之上。
这固然是周本战功卓著忠心耿耿,另一方面也是杨行密有意分田頵之兵权。
江淮就是在这么一个大环境下,维持相对安定。
这也是杨行密在清口大胜之后的几年,一直裹足不前原因之一。
田頵嘴上不说,心中怎么想,就不难猜测了。
周本大声疾呼:“田公乃主君挚友,何至于此?”
一见到周本,田頵的火气就上来了,冷笑道:“你做初一,就休怪本将作十五。”
这么赤果果的言语,就差说出最后一步了。
当然,田頵人不傻,提出的口号是送杨行密回宣州养伤,迎世子杨渥北上统镇诸军,江淮大将除了他,还有李神福、台濛、朱延寿、李承嗣等,实力不容小觑。
“江淮危难至此,田公不思御敌之策,反而妖言惑众,莫不是想造反吗?”周本当即大声喝令。
无数双眼睛盯着田頵。
即便田頵心中有此想法,也不敢在此时宣之于口。
但若是退让,则之前营造的气势荡然无存。
豆大的汗珠在这位江淮勇将的额头渗出。
“正因为江淮危难,朱全忠虎视眈眈,三军不可一日无主!頵此乃,别无他意,杨公多日不出,军心不安!”田頵能爬到今日之地位,也不是泛泛之辈,将难题反踢给周本。
他心中笃定杨行密早已遭逢不测,否则以他对杨行密的了解,不可能在敌军压境的时候,躲在帷帐之中,这不是杨行密的风格。
如果杨行密不能出来见人,那么,周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而他田頵的一切行为都顺理成章。
士卒群情激奋,也怪不得士卒如此,十几万梁军进犯,作为统帅的杨行密一直不露面,江淮军到现在还不崩溃,已经是个奇迹。
田頵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甲士纷纷拔刀在手,向前挺进。
黑云长剑都人人眼底涌起一抹血红。
周本好说歹说,但此时此地,没人听他的,杨行密在,他这个马步军都指挥使还能有几分威势,杨行密不在,瞬间就成了狐假虎威。
“今日必见杨公!”田頵缓缓拔出横刀,眼中的野心再也抑制不住,仿佛淮南节度使的王冠已经落到他头上。
一个“杀”字,在喉间涌动多次。
“田頵大胆!”然而就在此时,黑云长剑都之后,一声大喝传来,令田頵如遭雷击。
“这……这怎么可能?”田頵瞠目结舌的看着杨行密走出。
此时的杨行密龙骧虎步,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田頵的心坎上,脸上没有丝毫病态,也没有丝毫往日的仁和。
精锐甲士一见到他,全都半跪于地,外围的江淮士卒也跪下。
江淮是杨行密的江淮,只要他没倒下,别人就不可能有机会。
也并非杨行密无力对付江淮军头,而是他一直念着故旧之情。
但现在古旧之情到了终点。
杨行密缓缓拔出腰间横刀,“诸军听令,田頵乱我军心,按律当斩!”
田頵后退两步,“杨、公……”刚才狡辩的急智咄咄逼人的气势,全都不见了。
他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来,被他自己带来的甲士按在地上。
“末将一片赤心,大王明察!”
“你若真有赤心,就应该像李神福、李承嗣一样,挡在梁军之前。”杨行密将刀锋推入田頵咽喉中。
两人四目相对,田頵忽然发现杨行密手抖的厉害。
来不及细想,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杨行密没有拔刀,目光扫过众士卒,平静道:“朱全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尔等家眷皆在江淮,诸公难道要引颈待戮?”
他说一句,周围亲兵大声呼喊一句。
“杀梁贼!杀梁贼!”江淮健儿的热血被点燃。
光州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而这里是他们的家乡。
这时代也许有人不喜杀戮,但没有人不眷恋故土。
“即日起,李神福为淮南马步军都虞侯,霍邱之事,皆交于他手!本王回宣州,聚大军剿灭梁贼!”
“万岁!”士卒高声呼喊,一场兵变就这么消失于无形,江淮军仿佛重新被灌注活力。
只有田頵的尸体慢慢冷却。
史河两岸的江淮军,瞬间士气大振。
杨行密答应带他们回江淮,他做到了,军心当然在他身上。
而现在是同仇敌忾抵御外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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