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那是大周都城,三朝古都,繁华昌盛之地。多少传世之作,旷世人杰,都是由燕京崭露头角,之后闻达天下。她也向往过,那样钟灵毓秀之地,该是如何煌煌威仪,积淀过千古精粹。然则如今这世道,那里也最是暗流湍急,人心叵测了。

    “不大愿意的。舍不下江南一时安乐,更舍不下家中父母兄长。真觉着好奇了,还可寻了丹青诗作,得闲时候品味一番。这么着心头总有个念想,即便达不成,也能在心里按着自个儿的喜好描画。清清静静,远离是非,有什么不好呢。”

    她微微笑起来,捧着茶盏,并不吃茶,眼睛看着青花茶碗上绘出的花样,在手上转动把玩。

    不知晓他的用心,说话也就格外爽直。

    他沉眸静静注视她。她有着江南女子婉约恬静,本该与同龄女子一般,烟雨时节撑一把油伞,顺着蜿蜒的河堤,垂柳依依,波光浩淼,而她惬意赏花拂柳,自得安乐。或是重阳登高,鬓角插一朵茱萸,与府上姑娘相邀结伴,嬉闹着在半山石亭品一口清甜的菊花酿。

    她是乐意安生之人,然则时运不济,容不得她躲这个清闲。

    起身立于西窗下,背对着她,他微眯起眼,望着廊下一株陈年的香樟。香樟在江南常见,京中却寥寥。不觉便想起一则关于橘的典故。

    橘生淮北为枳。换了生养的水土,她又当如何?

    他回首端看她,正巧对上她那双乌黑带着些莫名的眼眸。眼珠子很亮,却被她刻意用温和掩盖了华光。

    这样会藏拙的丫头……他懒懒抱臂,偏头望向窗外,道出的话,不紧不慢,似无足轻重。

    “昭和七年,宫中三年一届小选。各地女学生免荐试,尽皆入京备选。有违命不遵者,判奴籍,终生不可脱籍。其家族褫夺爵位,有在朝为官者,削官去职,永不复用。”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砸得她措手不及,魂飞魄散。

    怔怔看着他,像是今日才识得这人。进京备选?这四个字儿满满当当塞进她脑子,于她毫无防备之际,当头一棒,真是打得她昏头转向,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的。

    “备选……宫女?”低声呢喃,木着张脸,只觉先头十年统统白活了。张家出事后,她甚至作好替家里联姻的准备,即便是将来嫁了人,夫妻间相敬如宾,并没有琴瑟和弦的融洽,她只要能稳稳占住主母的位置。便算是为自个儿,为家里,也为子嗣尽了心意。

    脑子里乱作一团,不察他已来到近前。她深深蹙着眉头,十指死命扣住茶碗,像是握住根救命稻草,强迫自个儿冷静下来。

    “昭和七年,两年后么?何时有这样的诏命,为何从不曾听闻。”

    倒不是还存着侥幸。这话出自他口里,怎么可能只是糊弄人。然则她便是这样的性子,或许真要穷途末路,见了棺材,才肯认命。

    他微微躬下身,安抚摸摸她发顶。这样的举动,切切透着关怀。

    “诏命已下,不日便会抵达各州。透与你的消息,自御刑监得来。”抚着她细细绒绒的发丝,虽有怜惜,却无心软。

    该她担当之际,他绝不容许她不战而逃。

    他的脸孔离她这样近,她空茫望着他,竭尽全力回想她所能知道,关乎宫女的点点滴滴。

    宫女,那是怎样的一生?年纪轻轻选入掖庭,于那不见血腥,却又处处明枪冷箭的后宫中苟且偷生,给人做奴才。走路永远颔首,不敢畅快的笑。见了主子要跪,领班的姑姑要跪,连当权的太监也要跪。在女学里这么些时日,看多了宫里出来的人,女官也罢,头等宫女也罢,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骨血里就揉了谦卑礼敬。

    年岁到了,好一些的能够放出宫来。若得主子抬举,便能水涨船高,攀一门富贵亲事。想要嫁入世家做主母,却是错过了韶华,极难等到好的机缘。十八出宫,哪家还会悬着主母的位置,虚位以待呢?大多男子都是十五行了冠礼,快些的礼成便明媒正娶了正头夫人。眼光挑剔些,或是因着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的,至多十六七也该结亲生子。

    十八岁的宫女,真是人老珠黄,明日黄花了。许的亲事,不是指了做权贵家的继室姨娘,便只能自降身价,去商贾富户家端着资历,耀武扬威。虽则能在后院主事,却沾了氏族最不齿的铜臭味儿,日后再难抬得起头。

    更凄惨些,若是主子存了拉拢的心思,直接配了受宠的太监做对食,那是几乎断了后路的。

    也有人气性儿大,不肯相就,索性就子个儿梳了头,一辈子不出宫,也不嫁人。主子跟前服侍着,何时是个头,那真是天晓得了。

    这时候她脑子又异常清醒。明明受了打击应是浑浑噩噩,却条条道道都琢磨透了。

    他耐心观望她。这姑娘起初震惊过后,眼里有惊慌,有不可置信,有惊痛,更有颓然。更甚至带了些忿忿,不知是在记恨那纸诏书,还是怨怪他将她带到今日这境地。

    他由着她坐在那儿,心里对谁生出了不敬,他无心追究。文王也好,他自个儿也罢。她这样面儿的人,憋屈了便由她发脾气。她也晓得分寸,太过理智,生气也安安静静,只眼里跳着小火苗,不知在咒骂哪个。

    弯腰拾了杌凳在她身旁坐下,执起她冰凉的小手,放掌心里暖一暖。到底是小姑娘,又合他心意,该被他疼着。

    她正难受呢,一旦入宫,多少年不许回家。外头艰难也就罢了,还得挂念家里。里外煎熬着,她得有多坚韧,才能重整旗鼓,活得不那么怨天尤人,自轻自贱。

    这会儿也没心思与他拉扯。随他将她搓揉捏扁,揉成肉团子,她也懒得吭声。都要入宫当奴才的人了,还怕什么清不清白。清白留着做甚,日后还不知有没有用处。

    七姑娘乍听这噩耗受了气,正惆怅自个儿命苦呢,还比不上家里被人叫做药罐子的三姑娘。至少姜芝的婚事,还是太太做主,前程是看得到的。

    便见这人握着她手,俊脸沉凝着,眸子幽幽看着她。一副比她还要怅惘的口吻,“如你这般,当宫女的确委屈。”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止不住憋屈!这都是谁害的呀?没有世子逮了她跟前效命,想出入官学这么个主意,她能跟砧板上的肉似的,凄凄惨惨都要被人送宫里讨生活去了?

    抿唇怒瞪瞪看他,离得近,她便再使力些。务必叫他看清她眼底恼火。

    这些时日她也摸清他些许脾气。当他跟前,只要不触了他底线,这人还是很宽容大度。于是她拿小眼神儿大大方方告诉他,心头不痛快了!

    正经夫婿指望不上,日后还得从他手里,被人牵了线,改由文王拿捏住性命。越想越心凉,一双眼珠子快要烧起来。

    头顶被人轻拍了拍,听他叹息,她挥手拨开他作恶的大手。

    这人真是道行深不可测了,一丝一毫也没见他变过容色。她再傻也猜得出,文王此举,能平白无故么?还不就是冲着那几个刺头儿来的。国公府妥妥的,首当其冲!

    真是能沉住气……祸首不着急,还能在这儿闲闲拍她的脑袋。

    将她置气的小手拿捏住,另一手探过去拧一拧她下巴。肉肉的,又软又滑。

    “愚笨至此。”抬起她下颚,他徐徐逼近,鼻尖几乎与她碰到一块儿。眼中是令她惊悸的幽暗。一眼望不到头,比不见光的井底还要暗沉。

    这人屈指拖着她下巴,拇指缓缓抚过她脸颊。一开口,嗓音低低带着沙哑,有种鼓惑人心的和煦。“诏令只道是小选,不会眼光放开阔些,越过这道槛?与其放你去后宫里寻死,不若死在外头干净。”

    怔忡望着他,耳畔是他轻柔却异常阴冷的话。可她分明在他眼中瞧到了柔色,那样轻,那样浅,一不当心,便会错过他眼中,从未见过的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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