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燕回府之时,便迎来天周十九年的第一场雪,往年的头场雪,往往如碎屑一般,朔风乘夜突袭,呼啸一晚,第二日便是稀稀拉拉半日雪片,好似冬天试探一下脚步,扭头又走了回去,但平城的百姓却知道,隆冬开始了!

    今年的雪却一反常态,从早上开始,鹅毛大的雪片就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倾泻下来,雪花掩盖了皇宫、掩盖了民宅、掩盖了农田、掩盖了草原,午饭时分,已经分不清哪是皇宫、哪是民宅、哪是农田、哪是草原,天地只剩下琼花的世界,平城变成了冰雪之下的世外桃源,天空朦朦胧胧,世界馄饨一片,没有清晨,没有黄昏,只有雪落的声音。

    她走下驮轿,便置身一片鸿蒙世界,不知今夕何夕?今地何地?今生是何生?今世是何世?宇文府的大门,依稀还是走时的模样,但三年时间,沧桑巨变,府门内外,便是三年的沧海桑田!

    冯氏安排之下,文锦赶到之时,已近黄昏,天空晦暗一片,世间只剩琼楼玉宇,越近宇文府,越是忐忑不安。

    两月之前,皇上已赏还宇文府邸,宇文化成迫不及待便搬了回去,文锦心中明白,自己日益崛起,对府中诸多事情的处置,未必合他心意,甚至扫了他面子,义父口中虽未明说,心中肯定压抑,也就释然。

    府中奴仆的态度却让人诧异,宇文化成本想挑选合用的仆人带回府,小兴儿却直言相告:“老爷不用选了,我们都愿意留在将军府中。“

    文锦当即呵斥,小兴儿并不退让,并说:“在我等眼中,你已不是文锦公子,而是慕华将军,小兴儿誓死追随将军。“

    文锦无奈,商议之下,让元庚率一半仆人跟随宇文化成返回,元庚之子元彪,已被文锦招至军中,当然不敢违拗文锦意愿,且是宇文府中老仆,便跟了回去。

    最让他无奈的是宇文豹婉拒他一片好意,并未去鹰扬卫就职,而是跟朋友做起了皮货生意,他却安慰文锦:“锦郎放心,宇文豹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搬家之时,冯氏哭成了泪人,文锦也伤心落泪,不住安慰她:“娘放心,都在平城,锦儿每日都过来看你。“

    话虽如此,自搬家之后,他却甚少再去宇文府。

    宇文燕回府之后,先至后园走了一圈,又在府中各处巡视,心中感慨不已,最后来至正堂,拜了父母,拜了兄嫂,一家人垂泪私语,许久之后,心绪渐渐好起来,只是心中丝丝发烫,为何不见他来?

    正在逗弄宇文豹的儿子宇文睿,眼中一下模糊起来,门外一个身影疾步走近,不用细看,一身风雪,一身英气,一脸期盼,一脸霜寒,不是锦郎是谁?

    文锦走进正堂,与她对视一眼,便各自闪开,宇文燕脸颊发烫,又抬眼看他,二人对视一下又闪开,几番闪烁,竟不敢凝望。

    宇文豹哈哈大笑,调侃道:“一别相思,再见情怯,你二人这是怎么啦?”

    文锦红了脸,这才拜见宇文化成与冯氏,又跟宇文豹夫妇见礼,冯氏便斥道:“自我搬离之后,你来过几次?这就把娘忘啦?”

    文锦赶紧认错,说道:“娘不要生气,文锦就是忘了天下之人,怎敢忘了义父和娘。”

    宇文燕又恢复刁蛮之性,眼波含笑,嘴角带俏,娇斥道:“死锦郎,我不是天下之人?你敢忘了我!”

    文锦忙说:“燕子休要断章取义,我只是打个比方。“

    宇文燕不依不饶:“你竟敢拿我打比方!“

    文锦一时语塞,柳依依抿嘴笑道:“锦郎向来在府中说一不二,这下有人管你了。“

    文锦忽然醒悟,问道:“墨霜呢?她去了何处?“

    宇文豹笑道:“顺儿陪她去安东侯府,看她娘去了,顺儿这奴才总算开窍,回来之后常去孝顺墨霜母亲,她母亲挺欢喜的。“

    文锦见天色不早,起身对宇文化成和冯氏拱手施礼道:“义父,娘,我今日要接燕子回府,请义父和娘恩允。“

    宇文化成当即不悦:“燕子回家,我们一家人相聚不到半日,如何便要带走?“

    冯氏当即喝到:“有何不可?都是我安排下的,锦儿与燕子已是夫妻,并未行合房之礼,如何能在娘家过夜。“

    宇文豹诚挚地邀请道:“就在府中吃了晚饭再回不迟。“

    柳依依便说道:“燕子远游归家,必得在夫家吃第一顿饭。“  宇文豹无语,宇文化成却斥道:”那是汉人规矩,我山卑何来这些陋习?“

    房中一时沉寂,文锦心中不快,却不愿当众拂他面子,便目视燕子,宇文燕缓缓起身,对爹娘款款施了一礼,沉静地说道:“爹,娘,此后今生,宇文府便是我娘家,燕子会时时回来看你们的。“  说罢掩面哭泣,来到文锦身旁。

    宇文化成脸色青灰,一语不发,冯氏也潸然泪下,对宇文豹说道:“豹儿,送你妹子出去。“

    文锦带着宇文燕走出府门,宇文豹拱手与他们相别,说道:“锦郎休要生父亲的气,此番回去,跟燕子好好过日子,不要操心宇文府,为兄还能够维持。“

    又对宇文燕说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不容易,回去之后,不可任性,可记住啦?”

    宇文燕垂泪不语,文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何敢生义父之气,只是豹兄,我们为何要长大?若永在十五六岁,那该多好!”

    宇文豹笑了:“十五六岁,你如何能够娶燕子?”  说罢回身进府。

    文锦见他走远,从马上包裹之中取出一件玄狐裘衣,轻轻给宇文燕披上,柔声说道:“天寒地冻,别凉着了。”

    宇文燕笑道:“何不在府中拿出,让娘也瞧瞧。”

    文锦说道:“不要小看,这花了我一月俸银呐!若柳依依也喜欢,豹兄如何能买下如此名贵的裘衣,待我日后富有了,再给娘也买一件,眼下嘛,只能先让你穿。”

    宇文燕咯咯笑道:“你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她仰脸看着文锦,雪中俏颜,如温玉一般。

    文锦心中发烫,却正色说道:“即便忘了天下之人,如何敢忘了娘?”

    宇文燕假装生气,便敲他脑袋,斥道:“你又忘我一次。”

    文锦顺势将她轻轻抱起,宇文燕便如触电一般,文锦却将她放上马背,而后纵身一跃,也骑了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今日与你共乘回家。”

    宇文燕心中柔软,融化在天地之间。

    那马通身雪白,竟无一点杂色,文锦驭马轻驰,马便融入雪花的世界,二人迎风而行,如飘在仙界一般。

    宇文燕一脸沉静,默然无语,许久才感慨道:“春天离开,回来却是冬日。”

    文锦柔声说道:“只要你回来,便是花开的日子。”

    到慕华府之时,已是黄昏,天空昏黑一片,地面雪光印影,竟比天空还亮,宇文府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只两排护卫钉子般沿墙而立。

    文锦歉意地说道:“叔父交代,不得张扬,不事铺张,把你接回府就是了,只是委屈燕子了。”

    宇文燕眸中波光微闪,温语而言:“跟你在一起,便是全部天地,又何必虚张声势。”

    文锦忽然将两根食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呼哨,府门立即洞然而开,一片红色的光芒迎面而来,印红了二人脸庞。

    他纵马跃入府门,大门在身后关闭,宇文燕惊喜地看着眼前,那是一片红色的鲜艳,树枝之上,屋檐之下,是一片灯笼的海洋,大树的枝干,回廊的柱子,包裹红色的锦缎,从府门一直延伸到后园,穿行其间,如在霞中一般。

    府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二人骑着白马,如行在彩云之间,越过一进又一进宅院,走进后园,地上铺满白雪,树干裹着锦缎,树枝之上,缀满花朵般的小灯笼,如桃花盛开一般,红色的光芒映照雪花,便如桃林之中,桃花飞扬。

    文锦骑马走入园中,慢慢驭马快行,穿过一点一点,一片一片的桃林,宇文燕双颊便染上桃色的红晕,已是痴痴不已,许久才喃喃说道:“原来冬日真的可以变为春天!“

    文锦也喃喃说道:“府门之外,那是世人的冬日,府门之内,是我们的春天。“

    骏马奔驰,宇文燕的心便要飞上天去,文锦轻搂她的腰,她微微仰起脸,轻风拂面,心中怡然,雪花落在发烫的脸上,清凉了心,化作了水,温柔了情,淌作了泪。

    文锦见她双眸有泪,心中怜惜,又不禁诧异,以为她累了,便慢慢驻马停歇,抱她下马,扶着她慢慢往前院走去。

    走进上房院中,宇文燕才心中平复,含笑问道:“如何府中不见一人?”

    文锦展颜一笑,宇文燕便觉满院生春,听他说道:“仆人都在房中静静吃酒,你就当府中只有你我二人,为了今晚之安排,我每人赏银二两呢!”

    宇文燕打趣道:“如此小气,为何不赏银十两?”

    文锦惊诧地说道:“十两?在柔然可以买一个奴隶,每人赏银二两,已经花了为夫所有积蓄。”

    正说话之间,小兴儿忽然从上房走出,双手打躬禀到:“照将军吩咐,热水已备好,请小姐沐浴。”

    宇文燕惊喜地看着他,说道:“小兴儿,许久未见,原来是你!”

    小兴儿正色说道:“奴才现在是府中管家,请小姐叫奴才官名郑小兴!”

    宇文燕便大气地一挥手:“郑小兴,你回房吧。”

    小兴儿高兴地一打千儿:“奴才告退。”  便带着两名老妪退了出去。

    文锦奇怪地问道:“墨霜不在,何不让他安排一名丫鬟服侍你沐浴。”

    宇文燕便痴痴地看着他,眸中晶莹闪烁,如水般沁润,身子一软倚在他怀里,喃喃说道:“我要你为我沐浴。”

    文锦双眸柔意迷漫,拨起丝丝心弦,俯身将她抱起,便走向房中,仿佛走进宇文府的后园,来到青梅煮酒的那个春天。

    文锦第二日醒来之时,眼中是宇文燕欢愉的笑意,见他睁眼,柔声说道:“今日与往日不一样了,往日你是锦郎,今日你是我枕边之人。”

    文锦微笑,眼中闪烁男人的柔情:“往日那么多宏图大志,现在只想跟你数日子,昨日刚去,便盼着今日,今日还未开始,又盼着明日,我是不是太贪了?”

    侧身看见窗纸明亮,耀人眼目,吓了一跳,忙坐起身说道:“糟了,糟了,这么晚了,娘见我还不去练琴,该生气了!”

    宇文燕咯咯笑道:“你睡糊涂了,那是雪光印白了窗纸,其实还早呢!再说,娘在宇文府,怎知你何时起床?往后你起床之事就交给本姑娘了,如若晚起,家法侍候!”

    二人起身,穿衣走出房门,果见天色还早,雪已经停了,空气清冷无比,令人陶醉,小兴儿上前禀到:“安东侯府一早便送来贺礼,请将军小姐过目。”

    文锦接过,用手掂了掂,笑道:“侯爷出手,果然是极重的,我估着有二百两银子。”  说罢,把袋子递给宇文燕。

    宇文燕欢喜不已:“这下又有积蓄了。”

    文锦却笑道:“燕子,我们先去侯府谢过叔父,然后去宇文府,把这些银子给娘送去。”

    宇文燕却不解,嘟着嘴问道:“留一半不行吗?”

    文锦见她可怜巴巴,甚是可爱,心中柔意一片,温暖地笑道:“义父虽说有了府邸,并未恢复官职,宇文府一大家子,豹兄生意还未见利,颇为拮据,还是先给他们吧,我底子虽薄,俸禄不低,往后你当家,别忘了时时照应他们。”

    宇文燕这才咯咯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就你是好女婿!我爹真是英明,捡了个儿子,得了个女婿,该当有双份儿的孝顺。”

    文锦嗔怒:“你才是捡的!”

    红日东升,霞光万丈,雪后的清晨,无比清爽,文锦带着燕子到府拜望,慕华博竟高兴得手足无措,直看着二人呵呵傻乐,当即又给五十两贺礼,文锦见他出去取钱,便悄悄对宇文燕说:“瞧见没,这就是谋略,我就知道这一趟不会白跑,这下总算有点积蓄了。”

    宇文燕啐他一口,眉开眼笑:“叔父说了,这是给我的,关你何事?”  见慕华博回来,便噤了口。

    一番寒暄热闹之后,宇文燕便去看墨霜母亲,文锦陪着慕华博,二人竟一时无话,许久,慕华博方说道:“此次设计救燕子,你走了一步险棋,换做是我,或许敢想,未必敢为,你何以敢赌皇上不生气?”

    文锦双眸沉静,片刻方说道:“我几番看过皇上的眼睛,清凉明净,纤尘不生,皇上之外,我只见过两人有如此眼神。”

    慕华博问道:“哪二人?”

    “我娘,还有可风!”

    慕华博叹道:“皇上圣学渊深,通达古今,英明睿智,有包容宇宙之器,虽说包容了你,不过此事还是太过冒险!”

    文锦双眸如水,冷冷说道:“我也无奈,大不了与燕子同赴生死!”

    慕华博默然,许久又说道:“二皇子派人赏赐宇文化成和我,你可知道?”

    文锦眸中疑云突起,沉声说道:“我并不知情。”

    慕华博自嘲地一笑:“说是抚慰赋闲老臣,我有侯爵,有俸禄,但没有官职,算是半赋闲,赏了一柄宝剑,说我是劳苦功高,国之瑰宝;宇文化成算彻底赋闲,且居家思过,赏了一把如意,说他辛劳半世,养气自居,用语何其精妙。”

    文锦疑惑不解,问道:“对义父之言,叔父何以得知?”

    慕华博淡淡笑道:“此皆来人公然告之,如此更显襟怀坦荡,去了拉拢之嫌。”

    文锦凝眸不语,片刻方轻叹一声:“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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