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辞出之时,已是霜露满天,浩雾弥漫;天地朦朦胧胧,万物影影憧憧,人行其间,如在幻世一般。

    朝阳喷薄,未能破晓而出,只在浓雾之上,染出一片亮光,绚丽迷幻,如佛光一般。

    他走出侯府大门,翻身上马,便觉潮润阔朗,神清气爽,心底至深至暗之处那根刺,他从不愿提及,今日终被连根拔去。

    眼睛追随天边的亮光,他慢慢仰望,思绪从宇文府升起,越过平城,越过朔国,俯瞰北方的华夏大地,又飞过浩瀚的大江大河,飞向遥远之外的南方王朝。

    他收回思绪,纵马轻驰,向丁香街的方向奔去,纵使浓雾蔽天,人世迷幻,脚下之路,能带我回家。

    冯氏站在府门之外,立于霜雾之中,痴痴地等着文锦,雾气印湿衣衫,染白了她的鬓角,如霜如雪一般。

    一夜未眠,略显憔悴,却掩不住端庄娴静,风姿肃仪,她上身微倾,仔细辨认前方的情形。

    浓雾中响起细碎的马蹄之声,她心中一暖,便快步上前,一匹骏马的身影渐行渐现,马背之上,浮出那张英俊的脸。

    文锦五步开外纵身下马,已是泪染双颊,疾步行至冯氏面前,叫了一声:“娘!“  冯氏便泪如雨下。

    文锦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扶着她往里走,边走边说:“娘,我饿了,我想吃面条。“

    冯氏精神抖擞,不容置疑地说道:“娘这就下厨,亲自给你擀面条。“

    文锦行至正堂,宇文化成果然在等他,见他进来,便对外吩咐:“元庚,收拾几个精致的小菜,烫一壶酒,今日跟文锦畅饮几杯。“

    文锦便笑:“叔父也让我陪他喝酒,我辞了,特意回府,便是想陪义父饮几杯。“

    宇文化成心中得意,嘴里却说:“你还是应该陪陪你叔父,改日吧,请他过来,我们同饮。“

    一时无话,二人枯坐良久,宇文化成方又说道:“你父亲之事,你不要怨恨太子,他也是迫不得已,以鄢妃之毒,他若稍露破绽,定会被咬死!“

    文锦答道:“从安东侯府辞出之时,我已经放下。“

    二人又无话可说,直到冯氏做好面条进来,便陪着他们一起坐下,嘴里说道:“真是奇了,你爷俩竟学会了打坐!“  便把面条推到文锦面前,吩咐道:”趁热吃,你叔父也是,也不让孩子吃点东西再回来。“

    文锦便打趣道:“娘,我已年满二十,怎么还是孩子,叔父倒是留我饮酒,是我急着回府。“

    冯氏看着他,温语笑道:“你便是一百岁,也是娘的孩子,慕华博真是可以,大清早,又空着肚子,喝什么酒?“

    文锦心中暗笑,不再说话,几口吃完了面条,便要吩咐上酒,冯氏突然一声断喝:“锦儿,你给娘跪下!“

    文锦不敢执拗,忙离座跪在冯氏面前,正色说道:“请娘训示!“

    冯氏方怒气冲冲说道:“你高兴之时,便叫我娘,昨日不高兴了,冷脸叫一声夫人,扭头就走,你视我为何人?跟我讨价还价吗?“

    文锦忙低头认错:“娘,锦儿错了,此生此世,你们永远是我义父和娘。“

    冯氏不依不饶:“下次再不高兴,你是否便叫我冯氏?“

    文锦正色说道:“这如何敢?顶多叫丫头片子。“

    冯氏愣了一下,宇文化成已是呵呵大笑,冯氏随即也扑哧一声,咯咯笑了,嘴里喝骂:“你如何知道我小名。“

    文锦笑着说:“早上叔父留我吃饭之时,我说要回来陪义父和娘,叔父便说:‘也好,回去好好孝顺丫头片子’,我想,丫头片子应该不是指义父吧。”

    冯氏便捂着脸,笑颜如倩,宇文化成却不甘心,问道:“你叔父难道未曾提到我?”

    文锦苦着脸,叹了一口气:“说倒是说了,文锦不敢转述。”

    宇文化成一挥手,大度地说:“但说无妨。”

    文锦便笑着说:“叔父说,宇文化成这老东西,上次弈棋,竟然悔子,下次必杀他片甲不留。”

    冯氏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了腰,宇文化成气愤难平,吹得胡子直往两边翘。

    见文锦跪于地上,竟比自己坐着还高,冯氏不禁心中得意,眼前这个英武的青年,雍睦仁厚,达敏好学,年仅二十便官封将军,报母仇而手刃朝廷命官,护自己敢当街训斥皇妃,一往无前,锐意无惧。

    可我让他跪下,他就得跪下,因为我是他娘!

    想到这里,她骄傲地说道:“跪这许久了,起来吧,一会儿仆人上菜,该笑话你了,陪你义父饮两杯。”

    文锦这才起身,瞪眼说道:“儿子跪娘,有何好笑?”

    恰好元庚领着厨下进来布菜,冯氏挥手命他们退下,自己执壶给他二人斟满酒,便在一旁看着他们。

    文锦一边饮酒,一边便把昨晚见慕华博的情形,大致给他们说了。宇文化成听完,许久无话,片刻后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叔父对鄢妃之评语,可谓入木三分。”

    冯氏却对鄢妃之美,颇为计较,便问道:“鄢妃之美,果真艳绝天下?”

    宇文化成接口一叹:“那是自然,传说天下男人,没有她魅惑不了的。”

    冯氏酸溜溜讽刺道:“怪不得,有人甘愿拿着锦儿的宝贝,巴巴地献殷勤。”

    宇文化成立即脸色通红,愤愤说道:“妇人见识。”

    文锦赶忙斡旋,说道:“鄢妃之美,的确摄人心魄,若依我看来,她比燕子,还有慕华若颜,还差点颜色。”

    冯氏冷冷说道:“锦儿之意,她比娘美。”

    文锦吓了一跳,赶忙解释:“文锦并非此意,刚才比较之时,并未想到娘。”

    冯氏脸若挂霜:“娘就坐你身边,你却视而不见。”

    文锦忙中出错,又说道:“娘误会了,文锦只是没想到,娘老了之后,还喜欢争奇斗艳。”

    冯氏勃然大怒:“你说谁老了,你是何居心?是何用意?”

    话刚出口,文锦便懊悔不已,为何今日一错再错?赶忙又说道:“娘端庄贤淑,风姿肃仪,她妖娆绰约,美艳华丽,怎可同日而语。”

    冯氏这才破颜而笑,温语说道:“慕华博与你义父之言,皆是胡说八道,锦儿之言,甚慰我心。”

    宇文化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文锦说:“且不管是否艳绝天下,鄢妃之毒,入骨三分,却是千真万确,且不说她手段是否高明,但说无所不用其极,便无人能及,无人能敌;一旦发动,犹如毒蛇缠绕猎物,绝不松口,不惜代价,不计后果,不计生死。”

    冯氏听他说得阴森,不禁打了个寒噤,文锦忙安慰道:“娘不用忧心,她伤不了你。”

    冯氏却劝道:“锦儿不可掉以轻心,太子与你父亲之死,鄢妃是祸乱之源,太子一去,她志得意满了吧。”

    宇文化成却悠悠说道:“太子与锦儿父亲之死,是朝中翻天覆地之事,其最大获益者,看似是二皇子,其实是三皇子。”

    文锦心中一惊,忙问道:“义父何出此言?”

    宇文化成举杯邀他共饮,而后捻须说道:“太子之死,太尉虽将罪责推于拓巴升,但拓巴升素日于二皇子一党,皇上岂能不知?岂能不疑?二皇子生辰之日,皇上抄斩拓巴升满门,便是警示,锦儿当街顶撞鄢妃,鄢妃盛怒之下,慕华博一言即退之,更是明证;而三皇子纤尘不染,一身洁净,垂手而得逐鹿之机,岂不是最大获益者?”

    文锦深以为然,便敬他一杯酒,说道:“义父高见,文锦佩服,鄢妃之困,还在于不敢说服皇上立二皇子为太子,否则自己将被赐死,因此,只能等到皇上大行之日,方能揭晓谜底。”

    宇文化成呵呵笑道:“赐死鄢妃,皇上怕也不舍。”

    冯氏在一旁讽刺道:“你怕是也不舍吧。”  她看了宇文化成一眼,又幽幽地对文锦说道:“不管她是否艳绝天下,凭女人直觉,娘敢断定,异日祸乱天下者,必是此人!”

    文锦便看着她,双眸深幽,默然不语。

    宇文化成一夜未眠,感觉困顿不堪,便回上房歇息,冯氏却毫无睡意,陪着文锦慢慢在庭中散步。

    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惨呼,隐隐还有女子哀哀哭泣之声,文锦紧抿双唇,快步向后院走去,冯氏一路小跑,紧紧跟随。

    穿过后院门,便见两棵柳树下,绑着一男一女,男的上身赤裸,满是鞭打之痕,嘴里发出惨呼之声,女的虽未带伤,却吓得簌簌发抖,又心疼身旁男子,正在哀哀哭泣。院中晨雾尚未散尽,朦胧之中,竟有一丝阴森之意。

    正是府里的仆人小兴儿与丫鬟墨菊。

    见文锦进来,元庚忙丢了鞭子,上前禀告:“他二人私下相通,被我发现之后,昨夜竟逃亡私奔,天幸并未走远,被我抓了回来,按祖宗家法,逃奴本应杀头示众,老爷仁慈,命鞭笞五十,而后分头发卖出去。”

    文锦便走到小兴儿面前,问道:“元庚所说,是否属实?”

    小兴儿点了一下头,突然倔强地说:“是我逼迫她的,要杀要卖,只管冲我来,求少公子不要为难墨菊。”

    墨菊却在旁边大声说:“他没有逼迫我,我是情愿的,求少公子将我们一处发卖,墨菊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少公子。”  说罢,墨菊嚎啕大哭。

    冯氏心中不忍,在一旁悄悄抹泪,对文锦说道:“锦儿,墨菊在府中多年,勤谨老实,就随了她的愿,将他们一处发卖吧。”

    文锦却冷笑一声:“天理人情,没有人情,何来天理?他二人青年男女,两厢情愿,这是人情,更是天理,为何要发卖他们?”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元庚,又连连吩咐:“给他们松绑,让小兴儿穿上衣裳,夫人在此,这成何体统,给他们腾一间房,让他们成亲后住在一起,他二人有了孩子,不还是我府中奴仆?他岂能不对我忠心耿耿。”

    说罢,他转向冯氏,问道:“娘,这样处置可好?”

    冯氏早已笑容满面,上前把墨菊搂在怀里,轻声抚慰她,又对文锦说道:“锦儿这样处置,比娘想的还要好,你义父哪里你放心,娘会说服他。”

    小兴儿与墨菊早已哭得匍匐在地,小兴儿语不成声地说道:“奴才此生此世跟随少公子,水里火里,万死不辞。”

    文锦温馨地看着他二人,又大声对元庚说:“以后这便是府中规矩,奴才丫鬟年满二十,两情相悦的,可在府中成亲,丫鬟年过二十五没有意中人的,可在府里未婚男子中任意挑选,当然,本将军除外。”

    府中男仆一片欢呼,丫鬟们又喜又臊,羞红了脸暗自高兴,文锦却又说道:“男的也别觉得委屈,有出息的,有胆有识的,本将军带你从军,凭自己本事搏一个锦绣前程。”

    说完,他扭头便往前院走去,冯氏忙快步跟了出来,文锦笑着问道:“娘为何一直跟着我?“

    冯氏也笑着说:“也不知怎么了?娘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平静舒坦,温馨踏实,就是天塌地陷,娘也不惧,好比今日之事,休说你义父,就是娘,也没想到你会如此处置,真是比娘想到最好的方式,还要更好,锦儿真是体天格物,通达人情。“

    文锦笑了笑:“乞伏如之总在我面前讲大道理,我总不能连他的见识也不如吧?”

    冯氏想了一下,又问道:“你对仆人尚且如此之好,你跟燕子的事,你如何打算?”

    文锦停下脚步想了一下,便看着冯氏说道:“娘且放心,今日之情势,已不是当日之情势,今日之文锦,更不是昨日之文锦,我不会让燕子和娘,受一丁点委屈。”

    冯氏宽慰地笑了:“娘深信不疑。”

    文锦又愉快地笑了一下,仿佛想起了幸福的往事,悄悄说道:“就是豹兄,我也很快把他找回来。”

    冯氏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紧紧抓住文锦的胳膊,说道:“让他回来,告诉他,他爹不再计较过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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