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沐家,宽敞的归思堂内,一人正伏案账簿丛中,一笔一笔细细精算着大家仙府的各类琐事开支。

    此刻,忽闻一阵敲门声。

    沐皙抬头,淡去脸上疲色,温和轻笑:“阿茵。”

    沐茵答应了一声,便神色凝重地走进堂内。

    沐皙搁下手中事务,走到一边偏桌,与妹妹片刻闲谈。

    “堂兄,仙尊所言的结案时间将至,证人那边怎么还没有具体的说辞啊?”

    沐茵不叙其他,直说心中忧虑。

    略是顿神一瞬,沐皙迅速理好头绪,娓娓道来。

    “这件事,一开始,我也同净杳暗示过,只是当时他说,道非子徒弟有伤在身,不宜受过多刺激,就暂缓了一段时间。”

    沐茵听闻,淡淡皱眉,却并未多说什么,尚觉合情合理。

    接着沐皙又道:“但后来,我借送膏药一事,试探了下他的口风,最后结果却不尽人意,想来他应是没有将遇难经过和盘托出。”

    “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清楚。可能身娇体弱,一点小伤,就权作胡闹的本钱了。”

    沐皙说到此处,也难掩语气中的火气。

    沐茵眸光顿时严厉,轻拍桌面,不可置信:“什么?他只是伤了腰,又不是把脑子摔坏了!为什么要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来故意推脱。”

    “我之前去试探的时候,他就是吵着头疼。适才下人过来禀报,说他前夜落水,不小心又染上了风寒,现在连门都不愿出了。”

    见兄长语气无奈,沐茵蹙眉更深,不追问还好,一问什么火气都上来了。

    “岂有此理!这人便是吃准耘弟心软,拐着弯儿的耍无赖!”

    沐皙叹了口气,率先平复心情,宽慰道:“阿茵你先别急。还有七日期限,这几天我会多往人住处探望,应该能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净杳这个月来返九垓山处理政务,也是累心,你就不要再为此事,过多地去催促他了。”

    “我知道。耘弟处事,自有分寸。我不会过多干预的。”

    沐茵妥协地点了点头,但仍然心有不快:“只是担心他这副软心肠,什么事都只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我实在替他不甘。”

    闻言,沐皙沉吟,蓦然想起一日与沐耘谈起那人时,他眼中的趣意,分外真实。

    一时间,不由反问:“你非他,又怎么知道委不委屈呢?”

    “我……”

    “好了。各人有各人的正事。今日家中账簿又多了几本,你快下去核对一下吧。”

    无心再深究下去,沐皙断去沐茵辩驳的余话,两人平静散场。

    ……

    而在另一处清幽的庭院内,阵阵咳嗽声,轻微传出。

    沈冀书得知祁终落水生病,特意赶来看望。

    甫一入门,就见他裹着厚实的棉被,在床上缩做一团,猛打了一个喷嚏。

    “啊求——”

    见状,沈冀书哈哈大笑,连忙递过赶紧手帕给他,擦拭鼻涕。

    一面还不忘出言笑话:“哟,祁兄,你这是咋了?前夜还好好的,今天怎么跟只瘟鸡一样缩在床上啊?”

    祁终白了他一眼:“你小子找打是吧?”

    “噗哈哈……你现在就是想打,也没力气来打呀。”冀书一看见他的红鼻子就忍不住想笑。

    祁终吸了吸鼻涕,心道:当时就该听沐耘的话,喝上一日的姜汤,说不定现在还能生龙活虎地蹦哒一下。

    “话说你好端端的,是咋掉水里去的啊?我听他们说,还是沐三公子把你捞起来的诶……”

    “……”祁终忍耐地闭了闭眼,不想多说。

    沈冀书未感氛围突变,仍然好奇:“诶,祁兄。你说三公子会不会在背后笑你啊!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去湖边玩水,结果还掉下去了……不行,想想都挺好笑的。”

    祁终冷哼轻笑:“好笑是吧?”

    “……唔。其实,也没那么好笑。”

    回头一眼,沈冀书着实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呃,祁兄。我还有事,你慢慢回病,我先养屋去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告辞的话,冀书行至门口,拔腿就跑,生怕慢了一步,鞋底就飞出来了。

    祁终气地叹了口气,心说: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他往床头靠了靠,刚一沉下心休憩,闭眼的那一刻,灵动的文字又如蚊蛾一般,飞扑眼前。

    祁终皱了皱眉,不耐睁眼。

    这几日他已被打扰地心烦了,自从运用两次低阶幻术之后,这些古书的内容就像在他心里生了根一样,分外熟悉,又略感排斥。

    琢磨半晌,他恍惚觉得自己内心的烦躁或许是来自那本书的断章之处。

    没有完全掌握这套体系,终究不得完善,可是他又能去哪里找这本书的残卷呢。

    总不可能直接去问那人吧,图谋的意味过于强烈,会让人心生反感的。

    左思右想,祁终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板,突然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欣喜之意。

    x

    荆新古道外,一处偏远的山峡下,正烧着熊熊火光,风中飘来的烟尘中还夹带着浓重的血腥之气。

    古道山峡上,坐落百年的巫蛊世家文氏一族,在这一夜,惨遭灭门追杀。

    而此刻乌云沉沉下,罪魁祸首将族中众人屠杀殆尽后,全都蜂拥至一处偏僻的庭院内。

    文氏族长文渊,将妻儿护在身后,冷眼仰望着对面院墙上,于火光中赫然傲立的一抹艳红。

    见那红衣女子高傲臻首,万千红丝自她身后倏然张开来,如铁钩一般,直直打在地面上,铺成一条鲜红的下坡绸路。

    “你,你是谁?”

    文渊大喊一声,心知来人杀意已现。

    方妍绡不似从前一般果断报名,反而倦怠一刻,无奈开口:“玲珑心。”

    “啊!是玲珑心……”

    “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完了完了,我们死定了。”

    ……

    在听完这声平淡的回复后,院中剩余的老弱病残皆闻之色变,慌乱失措,无助哭泣。

    风扬起她掩面的红纱,红丝在手中犹豫缠绕。

    方妍绡冷声喝道:“交出太岁蛊。饶你们不死。”

    此话一出,无知的妇孺顿感希望。

    可文渊却严肃皱眉,明显不信:早就听闻她的杀人不眨眼,所到之处不会留有活口,纵使有,也定然重伤至苟延残喘……

    烟萝听闻这话,也颇是意外:方妍绡何时这等心慈手软了?我可不能教她遂愿。

    “爹,娘。我害怕……”

    身后传来一个小男孩恐惧的颤音。

    文渊无奈地转身,安抚着妻儿和族人:“别怕,别怕……”

    “交不交?”方妍绡又冷冷问了一句,并且断去一根红线,将院中的一棵花树连根拔起,瘫倒在地面火光中,焚烧着馥郁的花香。

    “哼。”文渊冷哼一声,毫不畏惧地望着对面水泄不通的妖兵,无可奈何地举起手中的宝盒。

    “太岁蛊在此。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来接罢。”

    话一说完,他立马将锦盒打开,霎时间,一道刺眼的金光如排山倒海之势,猛烈扑向众人的双眼。

    方妍绡见那金光有灼眼之力,连连翻转袖中红绸,挡在眼前,层层缠绕着回旋,将光亮的攻击降到最低。

    金蚕受惊所散发出的护命之光,力量势不可挡,所到之处,血洒一地。

    本来伫立墙头的上千妖兵,皆在刹那间,被那道明光照散了影,飞灭了魂。

    而文氏一族本就与这金蚕共生,根本不惧此光。眼见敌人被击溃防线,文渊当机立断,组织族人迅速逃离。

    就在这时,方妍绡耐心已失,将红绸拧作一团,孤注一掷,向空中的锦盒有力抛去,一击便中。

    金蚕摔落在地,昏迷过去,金光也骤然褪去。

    可文渊一干人机会已经失去,才逃到院门,就又被层层阻拦。

    见对方底牌已出,再无反抗的可能。烟萝暗自窃喜,抢在方妍绡前面,率先落地院中,捡起金蚕,放入锦盒之中,便紧握在手。

    方妍绡不屑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招了招手,下令:“撤。”

    妖兵听令,不断涌动散开,原本堵塞的院门,终于出现一丝灯光。

    文渊等人望见这一幕,皆是诧异,随即又默不作声地逃离。

    烟萝见状,眼露凶狠,大喊一声,将还未完全撤走的妖兵呼唤回来:“神尊口谕,不留活口!都给我杀了!”

    闻言,方妍绡愤然转身,威慑道:“住手!”

    可还是晚了一步,随着烟萝刺入文渊心口那一剑的带领下,四面墙垣的妖兵也闻血而杀,一把把鲜血再溅白墙。

    庭院中只剩一个小男孩,无助绝望地哭泣。

    方妍绡气得衣袖颤抖,踏着丝线,翩然落至庭院中央,怒气腾腾地瞪着烟萝:“你胆敢……呃。”

    话未说完,右手手掌顿感一阵钝痛。方妍绡蹙眉,低头一看,竟是刚才那个小男孩,已飞扑过来,捉住她的手死死咬着。

    哭诉着他们的累累罪行:“呜呜……你们这些强盗,杀了我娘,杀了我爹,我咬死你……呜呜。”

    “呃……”

    那一刻,方妍绡顿然忘却手心的痛楚,而觉心上酸楚。

    当年她家遭逢袭杀时,也是这般无助绝望。

    当杀手这么多年,她从未杀过老弱妇孺,更没有灭过何人满门,就是因为这份伤痛铭心刻骨,任何时候都能让她感同身受。

    正失神间,手中痛苦忽然消失,方妍绡回神时,小男孩已经尸首分离,倒在血泊之中。

    而杀他之人,正向自己得意笑着:“方月使,你没事吧?这小兔崽子,可真能咬,你的手都出血了……”

    “……”

    方妍绡无视指尖滑落的血,而是直直盯着烟萝的眼睛,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烟萝胆颤心惊,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喊道:“方,方月使,我……”

    望见她平静的眼底不断起伏的杀意,烟萝又懊悔自己的失算,认怂跪下,毕恭毕敬地献上锦盒:“方月使,太,太岁蛊。”

    空气在无数焰火中灼热起来。

    方妍绡疲惫叹了口气,抽动红绸,收回锦盒,冷淡道:“滚。”

    “是,是。”

    烟萝擦了擦汗,领着一帮妖兵,急忙退下。

    世间在此刻安静地只剩呼啸过耳的夜风声,在这样一股压抑的血腥中,方妍绡感到身旁万千亡魂的双眼正审判着她。

    无奈地闭了闭眼,她正欲转身离去。

    迎面却突来一道掌力,猝不及防打在她的肩侧,本就被咬的右手在此刻伤上加伤,已然麻木。

    她凝眉望向来人,却惊愕至失声。

    那人翩翩白衣,踏着地面未干的血迹尸骸,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目光落在她身后小男孩的尸体上。

    只听他冷然一喝:“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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