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义山说得摇头晃脑,人看着又有点儿土,隔着老远武好文都闻到那么一丝酸味儿了,这整个就是一迂腐文人书呆子嘛。

    而且说得也不大像是人话儿,老陕西的口音加上什么周礼,什么井田。在武好文这个汴梁子看来,这个井田先生仿佛是刚刚被蓝田这里的土夫子从什么老坟里面挖出来的明器——整个一出土文物啊!

    而他说的那些东西,武好文根本就不懂——井田制和周礼他当然是知道的,他可是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官儿,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他仅仅是在书上看到过这些东西,真正的井田什么样?周礼什么样?还有那个什么乡约是怎么回事儿?他一十九岁的开封府大都市天才少年怎么会知道?他上哪儿知道去?

    不过武好古要是在这里,却是能听懂吕义山说的是什么?武好古是大儒嘛!而且他还从马植、慕容忘忧那里了解了辽国汉人大族的组织模式,还从西门女大侠那里了解了大宋土豪劣绅的玩法。自然能明白吕义山的“乡约”、“井田”、“府兵”是一环扣一环的,绝不是什么过时的迂腐之论。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乡约”和“井田”而单搞府兵,那就是在糊弄人——不过就是从乡下强征了一批无组织无信念无家产的三无壮丁,要让他们上战场成为精锐,就必须用周云清和慕容忘忧的办法来整治,还得有足够的军饷和赏赐来提振士气!

    要不然看到敌人不用打,自己就一哄而散了!

    “井田先生,”儒学其实不咋地好的进士武好文耐着性子问道,“您说的井田制晚辈也略知一二,《孟子.滕公文》所载: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但是这种方式放在如今并不适用,也不方便。不如将土地出租给客户,只收地租来得便利。”

    武好文当然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上说话的,他自己也是个地主啊!在他结婚的时候,他爸爸武诚之就送了他一个位于洛阳的庄子,有好几千亩土地,妥妥的一个大地主啊!

    不过武好文自己从来没去看过自己的庄园土地,更不会去打理,一切都委托给洛阳白波的亲戚,他自己只管收租,多方便啊?

    如果要搞劳什子井田制,那他还得去洛阳的庄子里面盯着一帮老农民种地吗?

    听到武好文的话,井田先生苦笑着摇头:“我们关学自横渠先生开始鼓吹井田制,就是看中了它的不便啊!”

    看中了不便?

    武好文完全不明白吕义山在说什么?

    吕义山的堂兄吕景山这时笑着插话道:“望道,佃租之法,乃是化公田劳役为米粮铜钱,省去了督农力耕之劳,只需坐收地租便可,着实方便。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收租方便是方便,但是却让贤士大夫和农人脱离。士大夫不再督耕于野,农人一年也难得和拥有土地的士大夫见一面。而且拥有土地的士大夫和租地的客户之间就只剩下了租赁关联,和商人之间租赁铺面有何不同?

    如此情况,还试行甚底府兵乡兵?”

    井田制的根底其实就是劳役地租,而劳役地租对地主来说最大的不便就是农民在耕种“公田”时有可能消极怠工。所以地主必须拥有相当强的管理能力……在井田制或是其他形式的劳役地租存在的情况下,地主不得不去“管”佃农。因此双方会存在比较强的依附关系,而这种依附关系就是“兵农合一”的府兵制的基础。

    实际上,西门女大侠驱使的那些保丁和西门家族也是存在极强的依附关系的——西门家可是免除了那些“打手”的租赋!这就是“授田当兵”的一种形式。

    吕义山接着解释道:“实行井田制并不是说一定要照着西周的办法来做,而是要让贤士大夫真正去管民治民,不能把土地一租了之。更不能只知道收租而不论客户的死活!

    而在行井田的同时,再辅以乡约,则是让贤士大夫和百姓农人可以和谐共处,不能变成魏晋士族那种不顾民人死活,只知道自家享乐的害民之士。

    有了让贤士大夫必须管民、治民的井田,有了让士民可以安乐共存的乡约,寓兵于民的府兵制才有可能真正实行。否则不过是上下相蒙之法,我们蓝田吕家是不会参与的!”

    蓝田吕家还真是麻烦啊!

    武好文虽然还不明白吕义山、吕景山的“学问”,但是却知道他们的“条件”了。他们不要你这个县官“巧立名目,搜刮民财,然后三七分账”,他们是大儒,不在乎这几个钱,而且半个蓝田县都是他们的,武好文也没办法刮到太多油水了。所以吕家这次是真的要搞府兵制!

    要搞就来真的,要糊弄人就别捎上蓝田吕家……人家堂堂关学大儒,怎么能糊弄人玩呢?

    可不让糊弄事儿,武好文的官还怎么做啊?

    ……

    “仲南,花钱的事情就辛苦你了……这是为了国家,为了朝廷,所以千万别把你们苏家的恩怨混进公事。”

    同一时刻,武好文的哥哥武好古已经到了海州天涯镇——这里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了,而且聚集了不少被贬官员和他们的家眷,都是需要结交的对象。

    而武好古不可能长驻于此,所以替界河市舶司撒钱交朋友的任务就交给了市舶司粮草务监官苏适了。他可是苏辙的儿子,苏东坡的侄子,哪怕是蛰居于此的章惇,也不能在他面前端臭架子。

    另外,苏适是贬二代,容易和满海州的贬官和贬二代、贬三代们找到共同语言。相比之下,米友仁就太得意了,幸近、进士和勋贵之后凑在一块儿了。在海州这里,肯定是遭人嫉恨的存在。

    所以花钱交朋友的任务,只能交给苏辙的这个儿子了,不过武好古还是要交代一番。

    “我有数,”在天涯镇上,武好古的临海庄内,苏适拍着胸脯说,“为了国家和朝廷,个人的那些恩怨不算甚,这一点我怎会不明白?”

    “好好,那就好。”武好古笑着说,“先给你拨四万缗花用,不必报账,这是一年内的花用,若有不足,就向花满山支取。”

    “好啊,且放心吧,”苏适笑道,“保证一年内都给你花出去。”

    “好!那就有劳了。”

    四万缗当然不是小钱,不过这钱必须得花!界河市舶司必须多交朋友,哪怕是酒肉朋友也比没有的好。所以流落到海州的贬官,该招待就招待,该资助就资助,该和他们花天酒地就一定得花天酒地。

    至于钱……只要能花出去就不是问题,花不出去才是大问题!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这些花用出去的钱帛,对武好古和界河市舶司一定是有好处的。

    安排好了苏适艰巨的花钱工作后,西门青又把米友仁领进了内客堂。

    “大郎,元晖来了。”西门青在海州呆过很长时间,天涯小镇更是在她的主持下建成的,所以到了海州这里,她便像个女主人一样在忙里忙外。

    米友仁也是她差人从郁州岛上接过来的。大概是在海边生活了一年多的缘故,米友仁看上去黑了不少,看到武好古就是一个揖拜礼:“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元晖,你我之间客气啥?”武好古笑着一挥手,“且说说云台书院如何?我老师的身体如何?”

    历史上的苏东坡是没有活过建中靖国元年的……可武好古却希望苏东坡能长命一点,怎么都得撑到70岁吧?

    “都好啊!”米友仁笑道,“东坡先生能吃能喝的,他的小妾俏金娘最近还怀上孩子了。”

    “哦?都六十多了,还能再当一回爹,可不容易啊。”

    “对了,东坡先生也和徒儿一起来了朐山县。”

    “在哪儿呢?”武好古一听说苏东坡也来了,连忙发问,“怎不曾见到?”

    “他去了浦园。”米友仁说。

    “浦园?纪忆的产业吗?”武好古隐约听西门青提起过这个园子。

    “对,”米友仁道,“纪忆在运盐河南岸,靠近高丽馆的地方买了大片土地,修了几个园子。其中最大的就叫浦园,据说是照着福建浦城的建筑样式修建的。园子建成后,章惇就住了进去。”

    “东坡先生是去见章惇的?”

    “对啊,”米友仁道,“自章惇来了海州,他们二人就时常见面了。”

    苏东坡和章惇早年间是朋友,却没有想到后来分别加入了新旧两党,因此成了政敌。现在两人都在海州居住,也算是有缘了。而苏东坡也是个量大的君子,不在乎章惇以往所为(苏东坡去了儋州自然和章惇有关),还愿意和他复交。

    “老师,您要去拜访章惇吗?”米友仁看着武好古发问。

    “不见,”武好古摇摇头,“你最好也别见……之前在开封府,旧党的四个言官就因为审了章援,全都被贬去了岭南,我可不想去岭南。

    对了,吴延宠在朐山吗?”

    “在,住在高丽馆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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