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的时候,下起了大雨。

    是夏天最多的雷暴雨,很快就把整个开封府笼罩在一片雨幕当中了。

    刚刚上完朝的御史中丞赵挺之黑着面孔了御史台。这段时间因为吕嘉问的倒台,新党在政争中明显落了下风。而且更让赵挺之感到不妙的是,旧党在和武好古、潘孝庵、高俅这三个幸近小人联手后,获得了一项司马光、欧阳修,甚至韩琦都不曾有过的特殊技能替官家搞钱!

    如果几十年前旧党就能替神宗皇帝弄来源源不断的金钱,哪儿还有王安石变法的事情?

    所以对于眼下的新党来说,当务之急就是要拆散“三小人”和旧党君子之间的同盟。

    否则新党众君子早晚被对手撵去海州吃老米!

    在御史台的大堂上,属于旧党阵营的殿中侍御史陈师锡,侍御史陈次升正在小声交谈。赵挺之朝两人点点头,也不吭声,便径自往御史台狱的方向走去。

    御史台狱是用来关押候审的犯罪官员的地方,条件比普通的监狱自然是好多了。不是把犯人关在木栅栏隔起来的牢房里面,而是关在一间间单独的小屋里面。都是单间,由御史台卒负责看管,允许家人每天送些饭菜酒食和换洗衣物,不过却不得见面,以防内外串通。

    因为今年的“主题”是建中靖国,当然就要和稀泥了,所以党争暂时被压制住了,也就没有多少官员被押在御史台狱里面吃牢饭。

    现在诺大的监狱里面关押着的犯官就那么几个,其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吕嘉问和吕本知父子了。

    赵挺之安排了自己一边的监察御史里行张克公去照看他们二位,以防他们被御史台的台卒给欺侮了。

    父子俩也是被分别关押的,关吕嘉问的单间更大一些,里面的陈设也更好些。赵挺之到达的时候,张克公正在里面向吕嘉问请教官营工商之法虽然吕嘉问这次被小人给阴了,但是他仍然是新党乃至整个大宋国内搞官营工商业的大家。积累的经验教训,还是非常多的。

    这也是曾布一心想要保住吕嘉问的原因,虽然曾布自己也反对吕嘉问帮助王安石推行的市易法,但他只是反对蛮干,并不是反对官营。

    正在吕嘉问向张克公阐述整治胥吏在官营工商中的重要性的时候,赵挺之就推门进来了。

    “望之,又在说你的肃整胥吏之法了?”

    看到赵挺之进来,吕嘉问忙起身相迎,拱拱手,苦笑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啊!吏治是根本,可是如今官却治不了吏官是流水,吏才是铁打的!这一次我其实也不是栽在小人手中,而是栽在了太府寺下面的胥吏和厢兵手中了。”

    赵挺之也叹了口气,对张克公道:“介仲,出去看着点,老夫和吕望之有话要说。”

    张克公领命而去,单间里面就只剩下了赵挺之和吕嘉问二人。

    吕嘉问淡淡地问:“怎么样?官家想怎么发落我?”

    “还没有定论,”赵挺之低声道,“望之,若是能让令郎担待起来,你最多就是个海州安置,将来未必没有再起的机会。”

    “可是吾儿他”

    赵挺之摆摆手:“最多是发配沙门岛,不会杀头的。”

    发配沙门岛对老百姓而言,和杀头也没多大不同。不过吕本知也不是平头老百姓,有一班新党大佬关照,就是去了沙门岛也会被那里的寨主当老爷供起来的。

    “呆上几年,寻个大赦天下的机会,就能来了。”赵挺之接着说,“到时候官虽然做不成,但还是可以做学问的。”

    “这个”

    赵挺之看到吕嘉问有些犹豫,便说道:“望之,令郎摊上这件事,怎么还可能做官?保住你,他不过去沙门岛呆几年,不保你,你父子二人就都没有官身了你还是想想清楚吧!”

    宋朝可没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事儿!

    州北大营的火如果让下面的临时工或厢兵来承担,那就是杀头了,全尸都别想!如果让吕本知来承担,那就不一样了。吕本知是官员,而且还是世家出身,祖上更执国政,三世四人。

    根据大宋的宋刑统中的名例律规定,有八种免罪减罚的特权。第一是八议,就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凡是够得上“八议”条件的,都可以减一等处罚,而吕本知可以够得上一个议故。

    第二是请章,这个是给高官显贵开后门的,吕嘉问够得上,吕本知不行。

    第三是减章,这是七品以上的官员家属开后门的,吕本知又能够得上了。

    第四是赎章,是给五品以上官员赎论减罪的。

    第五是犯罪事发,这是用来区分犯罪和事发期间是否当官或是官大官小什么的,和吕家父子没有什么关系。

    第六是以官当徒,就是用官阶抵徒刑,一官(一级官)可以抵个一两年。

    第七是除免罪,就是除名免罪,不做官,也不获罪,不过吕本知的罪比较大,并不适用。

    第八是诬告比徒及出入罪,这个是用来吓唬举报人的,要是告不准,那可就要严惩了!

    也就是说,在八个官员减罪特权中,吕本知够得上两条,杀头的罪可以减到沙门岛“度假”。

    而且吕本知是文官,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制,即便犯了死罪,皇帝也会下诏豁免,改为流放沙门岛。

    另外,吕嘉问是高官,三堂会审也定不了他的罪。还得要在御前杂议,也就是由宰执、御史、翰林学士、知制诰等高官在崇政殿上讨论。

    如果吕本知一力承担了所有罪名,那么吕嘉问的同党就有理由搞官官相护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吕嘉问叹了口气,“正夫兄,能给吾儿带一封信吗?”

    这是要串供!而且还请御史台的一把手御史中丞帮忙

    “行啊!”赵挺之笑了起来,“待会儿我亲自送去。”

    赵挺之拿到了吕嘉问的信后,没有其中去见吕本知,而是叫守在门外的张克公去操办这事儿。

    张克公领了赵中丞的言语之后,先去了御史台衙门转了一圈。没多久就拎着一只老母鸡还带着把匕首了衙门,直接去了关押吕本知的单间。

    吕本知正坐在床板上唉声叹气,看见张克公笑吟吟拎着只鸡进来,就是一愣:“介仲兄,你这是”

    张克公笑了笑:“买了只鸡,待会儿叫厨房炖了给你补补。”

    “补补?”吕本知看了一眼这鸡,心里有点发毛,“是不是要判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看到了老母鸡,就想起了断头饭。

    “判?快了,就快了。”张克公轻轻点头,走到单间里面的桌前,把一个用做笔洗的瓷碗里面的水都泼了,然后开始当着吕本知的面杀鸡。

    还别说,张克公到底是将门之后,不是手无杀鸡之力的生,手起刀落,母鸡就被抹了脖子,鲜血滴滴答答流到了那只瓷碗里面。看得吕本知耳后一阵阵发凉。

    “介,介仲兄,你这是”

    “这叫‘刺血上’,”张克公笑道,“过几日就要杂议了,现在正是上的时候,再晚就来不及了。”

    “刺血上”就是写血求饶。

    “可是,可是刺血上的血不应该是人血吗?”吕本知愣愣地问。

    张克公将流干了鲜血,还在抽出的老母鸡搁在一边,然后掏出手绢开始擦拭杀鸡的匕首。

    “是啊,应该是用人血”他一边擦刀一边看着吕本知,“我这不是担心你怕疼,所以才买了只鸡,你要是真不怕疼的话,我现在就刺你一刀取血?你别怕,我是将门子,打小就练过的,肯定能刺出不少血。”

    “别别就用鸡血吧。”

    张克公笑了起来,“这就是了,其实犯罪官员刺血上大都是用鸡血的,真要用人血要取那么多血,这伤得养多久?要是扎得不好,没准就一命呜呼了。”

    “介仲兄所言极是,”吕本知连忙附和道,“只是这刺血上该写甚底?”

    “自是一力承当所有罪责了!”张克公这时取出了吕嘉问写的信,递给了吕本知,“本朝孝治天下,你我这些为人子的,自不能让老父因为自己的过失获罪入狱吧?如果那样做还配为人吗?”

    “这个”

    孝治天下啊!这顶帽子在宋明清三朝可是大得能压死人的!

    张克公又说:“曾相公、安枢密和此间的赵中丞也是这个意思,你担待下来,就是孝子!若是要把罪过推给老父,那就是大大的逆子了这孝子还是逆子,论起罪过来就不一样了!”

    “这个,这个”吕本知吸了口凉气,“若是我一人担待,会不会杀头啊?”

    “说甚呢?”张克公笑着,“你是文官,本朝不杀士大夫的!若是你一力承当,顶天就是去沙门岛走一遭。有几位相公照应,沙门岛上一样可以舒舒服服的。”

    “说的也是,”吕本知问,“介仲兄,小弟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动笔,还请介仲兄指点一二。”

    “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张克公取出了一张信纸,展开在吕本知面前。

    吕本知接过一看,又是一口凉气儿:“介仲兄是要小弟替老父鸣冤叫屈?还要以死明志!?”

    “写文章而已,”张克公目光冷厉地看着吕本知,“你是孝子,官家怎么都不能杀你的,放心吧。”

    “也对,”吕本知松了口气,“那便依介仲兄所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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