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不觉站起身来,几步窜至门口,丝毫不在意礼仪文雅。

    只见来人面色深沉,本是一张笑面,如今却带着几分阴气,正是本被囚于赤炼门的元幼南。

    三人见状,互视一眼,崔晴儿这两日忙着收拾行装,却也并不知曲凤霞因何放了元幼南。

    元幼南一径走进厅内,却似未见到三人般,只轻轻用手理了理衣衫,自行走至太师椅处,轻轻落座。端起茶杯,轻嗅了一下,便放至桌上,冷声道:“我不是说过,这批太湖的碧螺春嫩着呢,不宜用过热的水冲泡,热汤水放置半炷香再泡茶最佳,换了去。”

    旁边侍从之人不自觉地便想上前,但随即想起元合庄如今已经换了主子,用眼瞄着乐天,不知该进该退。

    乐天却只呵呵一笑,便对侍从之人道:“快去,依着姑娘的意思换了新茶来。”随后,一脸明媚地看着元幼南道:“元姑娘,乐天到了庄上后便打听你的下落,手下人却都不清楚,我还想着,怕是要去趟桓台,买个消息去,你就回来了。”

    “那真是劳烦这位公子惦记了,却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来元合庄是何事啊?”元幼南满脸笑意地看向乐天,但这笑容却让崔晴儿感到毛骨悚然。

    “姑娘可能有所不知,因姑娘无故离去,元合庄的生意却是一日也离不了主的,所以老庄主,也就是我的义父啊,便让我来元合庄接替你管理事务。”乐天却似对此丝毫无感,仍一脸坦诚地和元幼南说起事情原委来。

    “爹爹,他,他怎么样了?”元幼南眼神中露出一丝慌乱,随即却又稳了稳心神,镇定自若地道。

    乐天似乎也看不出元幼南的表情变化,只应声答道:“乐天也没有见到义父,只有一封义父的手书在此,庄里的管家葛先生确认过的,是义父亲笔。”

    “拿来我看。”元幼南闻言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道。

    乐天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上前递给元幼南。元幼南虽表情自若,但接信时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展开书信,元幼南看着爹爹那熟悉的笔体,苍健有力、笔力劲挺,心知爹爹身体无恙,心中大石方落。元幼南从书信上回转过来,冷眼看着乐天,突然随手一扯,将书信撕成两半,边撕扯着,边笑语盈盈地又道:“这笔迹并非爹爹的,想来乐天公子也是被谁蒙蔽了,幼南既然已经回转,元合庄的事务便不劳他人费心,还请乐天公子自便吧!”

    赵溯一惊,心中暗思,这元幼南果然是霹雳手段,这位乐天公子一脸的天真无邪,怕是没办法与其抗衡。

    “好!”乐天毫不犹豫地应道。

    “好?”元幼南没想到如此顺利便重新将少掌事的位置夺了回来,却是有些诧异。

    “自然好,元姑娘对元合庄事务熟悉得很,乐天初来乍道,更不通商事,只是勉为其难地强撑着罢了。”说完,如赦重负般突然几步窜到崔晴儿身旁道:“晴儿,你又这身男装打扮,这是要去哪儿啊?”

    崔晴儿被乐天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方应道:“我们三人有事要去一趟西川。”

    “去西川,何事?带着我可好?”乐天不再理元幼南,满脸期待地看着崔晴儿问道。

    “这……”崔晴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赵溯,不知如何回应。

    “乐天公子,崔姑娘因曲宗主有令,需与我们同行,去西川完成一些宗门事务,乐天公子不知因何事要去西川呀?”赵溯道。

    乐天道:“我嘛,反正闲来无事,晴儿竟然没被曲魔……曲宗主关在宗门里,那在下正好可以一路护送,保其安全。晴儿,你说好不好?”

    崔晴儿从没见过像乐天一般自来熟的人,怔在当场,竟不知如何应答。

    “乐天公子怕是不宜远行,老庄主既然安排你留在庄里,管理元合庄,便有他的道理。虽是小姐如今回来了,但跟着小姐学习一下也是要的。”但见门口走进一人,正是赵溯此行本欲见的诸葛日业。

    诸葛日业仍是那般眯着眼,笑意盈盈、低眉顺目地看着赵溯几人,抱拳招呼道:“赵宗主、沈公子,这位……公子请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诸葛日业因在元合庄的商船上与赵溯、沈巽有过接触,此时便点头招呼着,但崔晴儿女扮男装,他虽一眼便看出端倪,却并不道破,仍只以“公子”相称。

    “是葛兄,别来无恙。听乐天兄言语原来葛兄是元合庄的大管家,此前真是失敬失敬了。”赵溯一脸亲切地回应道。

    二人尚在寒暄,却突然听两人不约而合地问了同一句话:

    “为什么我要留在元合庄?”

    “为什么他要留在元合庄?”

    却正是元幼南与元乐天同时出声质问。

    诸葛日业见状,满脸歉意地向赵溯道:“赵宗主,您看,您初次来元合庄,就让您见到庄中事务如此杂乱,我这大管家却是不称职的很,让您见笑了。”说完,看向元幼南,仍是一脸笑意地道:“姑娘,您是知道老庄主秉性的,书信您刚刚也是瞧见了。老庄主可是说了,让他这位义子乐天公子管理庄中事务?如今,老庄主在外,我们更要依着他老人家的意思行事,您说是不是?”略顿了顿又道:“如若不然,就怕老庄主心忧家事,积虑成疾,身体再有什么不适,那岂不是当子孙的不孝?”

    元幼南闻言,登时一怔,心知如今爹爹在他们手中,这元乐天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但爹爹谨遵元家规矩,一切以元合庄生意为天,万不得已那是性命也可不保的。如今,怎么会轻易便将元合庄拱手相送,让这么一个一见就愚蠢至极的人打理?

    元幼南心中虽瞬间转了几个心思,但脸上却毫不显露出来,听诸葛日业话里有话,已知这个乐天怕是不好打发。她又看了一眼乐天,见他仍腻在崔晴儿身旁,心中冷笑一声,此人如此单纯无邪,我就看看你在我元合庄,能保命到几时?

    “如此,便听葛管家安排。”元幼南一脸笑意地向诸葛日业应道。

    随后,又站起身来,向着赵溯等人一抱拳道:“赵宗主,沈公子,崔公子,幼南连日来,出门在外,庄中一应事务都因此搁置了,如今怕是还有许多事务等着幼南处理,几位如若没有要事,幼南怕要送了。”

    赵溯闻言,站起身来,也抱拳道:“元姑娘气,我们几人也是听信了谣言,说是元合庄换了庄主,故而特来拜会,如今一切如常,便是最好,如此,我们三人便不打扰了,就此别过。”

    乐天本欲再说什么,回身看了诸葛日业一眼,便不再言语,无精打采地站立在侧。

    崔晴儿见乐天一脸纯真,生怕他着了元幼南的道,心中不免担忧。见他行状,知他因不能与自己同行沮丧,心中又涌起一股柔情来,上前一步道:“乐天公子,晴儿当日幸得公子相救,护送至府,一直心存感激,如今暂且别过,请公子多加保重,处处留心,晴儿他日再返临泓之时,必来庄上拜会。”

    乐天听崔晴儿嘱托中带有情意,登时欢快起来,应声道:“好,好,说好了,你回来了便第一时间来元合庄找我。”随后又突然神情黯淡地道:“但愿那时候我已经可以从元合庄离开了。”

    元幼南阴笑一声,冷声道:“乐天公子不必忧心,幼南保证,那时你定然已经可以‘离开’了。”

    “真的吗?元姑娘,你可真好。”乐天似乎完全听不出元幼南弦外之音,热切地回应着。

    元幼南倒是一怔,随后微微一笑,不再言声。

    崔晴儿知元幼南心性,更听得出其话语中的恶毒之意,但却无法再提醒乐天,只能随着赵溯等人离开。

    沈巽望了一眼元幼南,见她目光中闪烁出阴冷之光正看向乐天,并不在意众人离去,显见已在谋划着接下来的一切,一如往常。

    三日后的临泓官道上,三匹骏马向西川方向奔驰而去。马上三人,冠玉之姿,各有千秋。

    一人面色温煦,如旭日东升一般,眼角眉梢自然流露出的暖意,让人一见便心生亲切之感;一人冷峻沉着,不苟言笑,面目俊朗,却似雕塑一般,让人不敢亲近;另一人,面如纯玉,双眼细长,弯眉似柳,自带一股妩媚之气,但其阴柔之美与一身男装相衬,却更见之令人心荡。

    这一行三人,骑马行过之处,路人多驻足观看,马过多时,仍有妇人相互调笑,言之三位公子哪个更是心中所思。

    这三人正是赵溯、赵范生,沈巽、沈凤酉及化身为男身“崔日青”的崔晴儿。

    三人连日奔波,隆冬时节,方近蜀地。崔晴儿体弱,如今已勉力支撑多日,终是露出病态。赵溯、沈巽见状,便就近找了栈住下。当夜,崔晴儿果然发起高烧。沈巽虽性喜研究制药之术,但如今来至蜀地,身边并未携带疗伤之物,便自请去街面看看是否有医馆,请个郎中来。

    沈巽走出栈时已经打了头更。商铺大门紧闭,街上已无行人,隆冬时节,寒风料峭,砭人肌骨。

    沈巽延着主街而行,但见此处青石铺路、清洁平整,独有韵味。

    走了大半条街,果然在街尾处看到一处药铺带有医馆字样,便上前敲门,不久,里间传出人声,想来是已经被敲门声吵醒了。医馆时常会有这种夜半急病敲门求诊的,故而已见怪不怪。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佝偻着身子,看不清面貌,身披一件藏青色外搭,应道:“这位公子,家里可是有什么人得了急病?”

    沈巽却不解释,只道:“穿上外衫,跟我走。”说着,便要上前挟了人去。慌得那老者以为遇到了盗贼,急声道:“去,去哪儿?老奴这是小店,只赚得些薄利,可没什么钱财。”

    沈巽一愣,心中暗气,偏这个崔晴儿体弱得很,只跑了这么几日便病倒了,自己从没有与这样的小商贾打交道的经验,许是吓到这老人家了。

    略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元宝,塞到那老人手中道:“有病人,跟我走。”

    自古以来,钱财无声,却最通人心。果然那老儿见如此大一块金元宝,早发出嘿嘿的笑声,奉承地道:“原来是贵人啊,请恕小老儿回身带个药箱,这就跟贵人去看病。”

    说完,紧走了几步,回屋片刻,拎着药箱又返转出屋,只听屋内尚有人高声道:“老头子,别整到太晚了,明儿还要赶到下关王员外家呢。”这老人家也高声应道:“去去就回,想来也只是外来此,水土不服,煎一服药就好了。”说完,又谄媚地对着沈巽笑道:“这老太婆啰嗦得很,那下关村王员外家明日杀猪,他家可是方圆百里的大户。这不,临近年关,要杀三头大猪犒劳乡亲呢。”又嘟囔道:“可惜有一头是母猪,这母猪肉味道可不怎么样……”接着又高兴起来道:“不过到底是好事儿,小老儿虽说年纪大了,但也需早点去帮衬帮衬,那王员外大方的很,见小老儿勤快,怕是还有些好处……”

    沈巽听着这小老儿一路不停嘴地唠叨,心中极为无奈。但这小老儿又不是武林人士,说得又不是冒犯的话,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这条街巷并不长。不一会儿,二人已经返至栈。上至二楼房中时,赵溯还在为崔晴儿用热毛巾退烧,见沈巽带着郎中返转,赶紧迎上前来道:“这位老先生,我这位朋友一直高热不退,不知是不是染了风寒。还劳烦您老人家帮着诊断诊断。”

    这小老儿仍是佝偻着身子,应声道:“这位公子不必气,听口音你们应是外地来的吧。这几日变天,身体有些不适也是正常的,不用忧心,容小老儿先把个脉,看看再说。”

    那小老儿言毕,上前挽起崔晴儿衣袖,拿了指法,轻按脉象,片刻不语。把过脉,小老儿又看了看崔晴儿面容,试了试崔晴儿额头温度,便回身道:“无妨,无妨,跟小老儿估算得不错,就是风邪入体,小老儿随身带着一服专治邪寒的草药,还请哪位公子去煎了,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可,服了药出了汗便无事了。”

    “不过……”他捋了捋胡子道:“这位小姐应是自小体弱,长年吃药汤之人,只怕小老儿这药水对于她来说,淡了些。”

    赵溯本以为这小镇之上怕是没什么好大夫,此刻见这小老儿只把了个脉,便诊断得出她从小吃药之事,心中暗赞,看来这山野之处也有医术高明之人。

    便恭敬地问道:“确实如此,这是在下的妹妹,从小就体弱多病,从吃饭开始便伴着吃药。若老人家这汤药对她来说太弱,不知却该如何?”

    “倒也无事,小老儿这有一包药粉,加强些药力便可了,这小姑娘的身子弱,这药粉只放一点儿就够了,多了怕是她受不住。”

    “好,谢谢老人家,还得请您稍侯,容在下煎了药喂她吃下,若是便醒转过来最好,如若还是高烧不醒,还得请您老再帮忙看看。”赵溯说完,便拿了药下楼找厨房寻药罐煎煮,这边便只剩下沈巽与那老人家,陪着仍昏迷不醒的崔晴儿。

    “啊,刚刚小老儿说到哪儿了?对了,那王员外家明日要杀的肥猪啊,年数都不大,也不知滋味可好……”这小老儿见二人闲下来,便又接着“上篇”讲起了“下篇”。

    “范生,你上来,我去煎药。”那小老儿一句话尚未说完,沈巽已如一阵风一般冲下楼去。

    赵溯见沈巽也来至厨房,不禁问道:“怎么不陪在崔姑娘身边,下来做什么?”

    沈巽苦笑一声道:“再听那小老儿唠叨一会儿王员外家的母猪,我怕崔姑娘无事了,我却要重伤难愈了。”

    赵溯闻言会意一笑,心知沈巽性冷,本就不喜与人打交道,这小老儿确是少有的话多,两人独处一室却是难为沈巽了。

    便道:“如此也好,你也懂些医理,比我知道火侯。那便我上去陪着崔姑娘。”言罢,转身上了二楼。

    来至二楼之时,却见那小老儿已依着崔晴儿的床榻低头酣睡过去了。不禁暗自发笑,这老人家年纪大了,这么晚被沈巽揪了来,却是困倦难当。

    不到一个时辰,沈巽已揣着药碗上了楼。赵溯轻声问道:“这药是否无事?”

    沈巽道:“无事,只是寻常驱风寒的。那又加的药粉却是一味大补的药,崔姑娘体弱,虚不受补,加得少些倒是对的。”赵溯点点头,上前将崔晴儿轻轻扶起,吹凉了勺中药汤,一点点儿慢慢喂将进去。

    那小老儿此刻也醒转过来,见赵溯喂药,便又笑嘻嘻搭话道:“这位小姑娘怕不是公子的妹妹吧,倒像是未过门的娘子,这般服侍得周到。”

    沈巽见这小老儿醒转,本眉头紧皱,生怕他再接着谈母猪肉不好吃等言。突然听他调侃赵溯,不禁轻声一笑,心想这话多有时也挺有趣的。

    赵溯却并不理这小老儿取笑,仍一口口地吹罢喂给崔晴儿。过不了一会儿,崔晴儿果然慢慢醒转过来。赵溯见药汤起了效,喜道:“好了,看来风寒退了。”又轻声对崔晴儿道:“崔姑娘可好些了?”

    崔晴儿见赵溯关切,动容道:“得赵大哥精心看护,晴儿已好多了。”

    赵溯见状,回过身来,对那小老儿道:“老人家,辛苦您半夜跑了这么一趟,如今我这妹妹已经无恙了,您可以回家休息了。”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些碎银子,道:“这是您老的诊金,您拿好了。”

    那小老儿见崔晴儿已经醒转,嘿嘿一笑道:“不急,不急,这药劲儿要慢慢渗透,再看看,不急,不急……”

    赵溯、沈巽不知其意,不禁看向那小老儿。但见那小老儿缓缓抬起头来,赵溯心中一惊,只见这小老儿面貌不过四十上下,双眼小且圆,双颊无肉,向里深凹,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痕,一眼望去,便如同见到了一只活脱脱的老鼠。但最让赵溯吃惊的却不在于此人面相,而是此人眼露精光,可见内力深厚,绝非寻常小镇的坐堂郎中。

    那人未待赵溯回过神已经一跃而至屋顶,趴在横梁之上,一只脚还悬于空中来回游荡,神态逍遥。

    再见崔晴儿此时额头却渗出冷汗来,方才的一点精神头儿也消散无踪,依着床头双眉紧皱,痛得脸色惨白。

    赵溯赶紧扶起崔晴儿,急切地问道:“崔姑娘,你怎么样了?”

    崔晴儿此刻腹部如刀割一般疼痛,但见赵溯焦急,便强忍着回应道:“暂时无事,这药……怕是有点儿问题。”

    那“梁上君子”嘿嘿一笑,道:“这药呀,不是有点儿问题,是一点点儿慢慢变得有问题,这才刚刚开始,别急呀,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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