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谱?”

    我看着前院那片卵石地,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听慕容卫东以前讲过,卓公馆前院地面,原来是黑白卵石铺成的图案,**中因红卫兵小将掘地找武器,全被挖坏。后来只好陆陆续续用水泥添了许多“补丁”——把坑坑洼洼的院坪小块小块地抹平。但是东北角有两米见方的一块还相对比较完整,大约当时那些小将们眼见没挖到什么,泄了劲,才让这小片卵石地幸运保留下来。

    “你看,”慕容卫东指着那两米见方的卵石地说,“如果把黑白卵石看成棋子,缺失的坑洼看成没着棋子的空,正好是一个残局棋谱。”

    今夜月光如水,加上院周人家的窗口透出灯光,前坪的地面看得比较清楚。我定睛细看,果然很象。当然,如果他不说,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其实也常常坐在前院,竟对此熟视无睹。慕容卫东也说得是慧眼独具了。

    “确实很象!”

    “不是很象,而是确实就是一张棋谱!我已把它描摹下来。”

    “那真是一个巧合了。”我心里不怎么相信,毕竟,这石头排得如此不规则,又遭了破坏。

    “你似乎不相信……你现在没事吧,到楼上去看看我画下来的那张棋谱怎么样?”

    “行啊!”我欣然答应,我们交往这么久,楼上楼下,我竟然还没去过他家,多少还是有些好奇心的。反正我晚上总是无所事事,夏大龙和女友又占领了房间。

    他领着我往楼上走,楼梯间没有灯,木楼梯也很窄,吱吱作响,我走得小心翼翼的。

    上楼走过几步木板走廊,走廊踩着有些颤颤的。第二间房就是他家。他推开虚掩的门,门轴也是吱吱作响,在安静的夜里仿佛带着回声。

    嘀嗒。他扯一下门边的灯绳,灯亮了。七十年代前,一般人家日常用的灯泡瓦数都很小,灯是昏黄的,而且许多人家都喜欢用灯罩。慕容卫东也不例外,一个缺了半边的瓷灯罩使光线集中到书桌上,灯罩以外,更其朦胧。我看了看整个房间,陈设很简单,书桌,床,衣柜,还有一个两屉柜,两个大木箱。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在飞机场的合影,可能是右上角的图钉掉了,画右角挂下来,正好把毛泽东头部遮住了,显得有些诡异。床头墙上还贴着一幅素描头像,隐约是一个女子。

    慕容卫东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书桌上有两张报纸,半碗剩饭,一台上海产的春雷牌收音机。慕容卫东稀里哗啦地翻找着,我瞥了一眼抽屉,里面乱得很,书报纸张,钳子剪刀,药瓶子,线砣子,针顶子,真赶得上雷锋叔叔的百宝箱了。

    我看他一时半会不象能翻到东西的样子,便走到床前,仔细去看那张素描像。

    画的是一位约莫十**岁的女孩,瓜子脸,大眼睛,但眼神并不明亮,反而有些朦胧而忧郁,细而直挺的鼻梁,清纯干净。我正想着这女孩可能会是谁时,听得哗啦一声,转头一看,是慕容卫东把抽屉拉出来倒扣在地上,抽屉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摊了一堆,线砣子药瓶子针顶子到处乱滚。我想着他也太夸张了,寻个东西至于这么折腾么,却见他迅速脱下一只鞋就朝地上拍,嘭嘭嘭一路就拍到我的脚边,终于把一只蟑螂拍得稀烂。我忽然想起以前在楼下听到天花板上的嘭嘭声,大约就是这位仁兄在打蟑螂了。

    慕容卫东抬头望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不想让他尴尬,更对稀烂的蟑螂没有兴趣,依旧去端详那张画像。慕容卫东站了起来,顺着我的眼光,也看定了那张画像。

    “这就是画的我曾经说过的卓婷婷。”他轻声说。

    我定定地望着他。我心里的好奇心勾上来了。

    “你这么望得我心里没底,”他说,“这张像画了十多年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六七,我跟你说过,我曾经引开红卫兵小将,让她母女逃脱,也算是一个英雄救美的老套故事了。”

    “我还以为是一个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新人新事呢。”我笑着说。

    “我可没那么高尚,实话说,我一直暗恋着婷婷,能为她尽一点力,也算表达我些些心意吧。”

    “你追求过她没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终究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追一追呢?”我话一出口,又觉得太唐突,只能笑一笑,掩饰一下。

    他回答了,而且直截了当,“因为我有一个太强大的竞争对手。”

    听了这个回答,我想我的好奇心肯定是透过眼神滋滋滋滋往外冒了,而慕容也一定是听到这滋滋声,他指一指床沿示意我坐下,自已坐在了墙边一只木箱上。他没有与我并坐床沿,他交谈时总喜欢与我面对面以对弈的方式坐着。

    卓公馆是个牛鬼蛇神聚集之地,真正根正苗红的只有三家,都住在大厅堂两侧。右边的陈娭毑家三代贫农,左边两家则隔着穿堂中腰的天井门对门。一家是谭娭毑家两代烈属,另一家是熊家,工人家庭。

    说来凑巧,这三家加在一起实在太有代表性了,“工农兵”正好齐全——谭娭毑家虽然只是烈属,毕竟是红军和志愿军的烈属,算得是“兵”,所以那时候卓公馆就被戏称为“十块钱”——十元人民币上的图案就是“工农兵”。

    我觉得慕容把时代背景介绍得过于详细了,这和画上的女孩有什么关系呢,和他的情敌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我只能耐性听下去。

    熊家有四个儿子,堪称人丁兴旺,作为工人家庭,在那时也更是非常风光。因为那时候连五六的孩子也知道,“我国有七亿人口,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

    熊家大儿子熊涛,是一个猛人,也是一个狠人。他十一岁那年,与邻家孩子一起在马路上玩耍时,有一辆失控的卡车冲向邻家的孩子,熊涛奋不顾身地把那孩子推开,自己被车刮倒了,摔落一嘴门牙。他的英雄事迹立即广为传颂,他的头顶从此也有了一个舍己救人的小英雄的光环。快高中毕业时,正好赶上**,他自然又是闹腾得最欢的一个红卫兵小将。那时他已长成高大结实的小伙子,斗起阶级敌人来特别有股狠劲,一脚就把一个被批斗的坏分子的门牙一扫而光。他的名声更其响亮,屁股后面的拥戴者呼啦呼啦一大群。本来就人多势众的熊家,更加强大威风了。

    听到这里,我猜到了两点:第一,这位熊涛就是慕容的情敌;第二,“满地找牙”这个典故的出处大约就是来自熊涛身上。因为他自己小时候被车撞得满地找牙,长大了又踢得阶级敌人满地找牙。

    慕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你猜出来熊涛就是我的……情敌了?”

    我点点头说,“我可以理解。”想一想,我又问:“那么她呢,她喜欢的是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只是仰头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知道,我出身于商人家庭,这跟他们家不能比,而且我孤身远离本土,比不得他们家人多势众……”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客观原因说了第一第二,就是不想说他自己主观上不敢接受挑战。

    他似乎又看出我的心思,把直向天花板目光收回来聚焦到我眼睛里,“当然,我自己的性格也属于比较谨慎……或者也可能过于谨慎的那一种……”

    看来慕容是那种特别善于感受别人心思的人。

    “婷婷在跃峰机械厂做临时工,而这个厂的厂长……”

    “等一下,跃峰机械厂就是我们这院子后门跃进路上的那个街道厂子吗?”我问。

    “是啊……”

    “我在厂子里做过一个月临时工,赚学费。厂长是个女的,姓蒙。”

    “她就是熊涛的妈妈,熊涛也在这个厂子里!”

    我努力地回忆着工厂里是不是有一个姓熊的。我在厂子里打工时还是孩子,和五六个孩子一起坐在路边把铁铸件上的砂子铲下来,我们很少进厂房,工人虽然不算多,但我们还是基本上不认识。

    “你不用想,这是多年前的事,后来熊涛已去上工农兵大学了,你应该没见过的。那时候,熊涛的妈妈,总是安排熊涛与婷婷去出差啊什么的,把他俩强行安排在一起……”

    我一听“强行”这两个字,就明白,婷婷可能是不喜欢熊涛了,这一刹那,一个念头闪电一样掠过,我想到了婷婷的自杀……

    “婷婷的死与熊涛无关,是我害死了她!”

    慕容再一次做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他看穿人心事的力量真是强大。

    听这话我心中万念缤纷,没有头绪,这时,书桌上的闹钟突然响起来。

    “啊,平时我总是按时作息的,这是提醒我睡觉。不过今天例外……”

    他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设的闹钟铃却也正好提醒我,我要进班了,今天我做下半夜斑。我起身告辞,慕容说今天他例外一次,把故事讲完再睡。

    “可是我今天做下半夜班,要进班了。”

    他望我一下,仿佛有些遗憾似的,说,“那就下次吧。不过,我的故事还有一个压轴的说明,你可知道熊涛从车轮边推开的那个孩子是谁?”

    我心里有些预感,但不敢说,询问地望着他。

    “是卓婷婷!”

    这个压轴的说明还真是强大,我觉得慕容卫东可以做一个高智商电影的导演了。

    虽然我有预感,心里还是一震。

    慕容不再说话,我也默默地走出去,刚要带上他的门时,他要我等一下,说东西找到了,我回头一看,他从抽屉倒出来的那一堆东西上,拿出一个残破的小学生作文本,递给我,说,你带去研究研究。

    我翻开一看,本子上画着一张围棋残局谱——就是他所说的按那片卵石地面描摹下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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