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慕容,慕容卫东。”门口高瘦的来客自我介绍说。

    他看上去约莫四十岁,穿着白衬衣,因为精瘦,衣服显得过于宽大,在微风和煤油灯光中有点飘飘荡荡的感觉,他略略带有一点非本地口音,我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竟下意识地捏着拳头。我一时不知怎么和他打招呼。

    “前几天,我把一个日记本忘在玉兰花树下了,听陈娭毑说,你捡到一个日记本。”

    我心里有些发毛,这难道是那个死去两年的什么黎爷爷?怎么这么年轻呢?

    我因紧张而讷讷地说: “我……是捡到一个日记本,不过,陈娭毑说是……那个谁……”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死人的名字。

    “陈娭毑不知道一些情况,本子确是实是我的,我可以向你解释清楚。”他又笑了一笑。

    他说话与表情倒是给我一种很有修养的感觉,我的戒心渐渐在消除,我勉力地笑一笑,“这个不用解释了,请你稍等。”我说。转身就去桌子抽屉里拿日记本。

    当我拿出日记本转身时,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才忽然发现来客已经悄无声息地跟在我后面进了屋,我浑身一激灵,满脊背的汗毛孔一热,炸出一背麻麻汗。

    不过,当我望着他时,他却并没有望我,而是把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床上。

    我忽然怪异地觉得拿着的日记本有些烫手似的,我急切地递给他,他似乎没有看到,不伸手来接,而依然只是眼睛直直地盯在我床上。

    如果不是在这闭塞的屋里,他挡着我的出路,我实在是想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我硬起头皮顺着他眼光看过去,哦,床上只摆着我正在打谱的围棋。

    我心念电转,“你喜欢围棋?”我问,自己感觉自己的声音涩涩的很陌生。

    “非常喜欢!”他说。

    我猛然极大的松了一口气,如果他是一个棋迷,他的行为就好理解了,而且如果真是这样,能在陈公馆这样一个陌生寂寞的环境里,找到一个棋友,那绝对是一大快事。

    “有机会的话,以后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相互切磋吧!”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语气中的自信表露无遗。“如果你现在就有空的话……”他热切地望着我。

    这么不认生,这无疑就是一个棋迷了,我现在又正好闲得慌。

    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他一屁股就在床上坐下来,无须语言勾通,马上进入角色。

    我也坐下来,抓起一把棋子让他猜先,他挥挥手说,你执黑吧。

    我吸了一口气,摆出中国流布局。

    并未走多少手,他就咄咄逼人地打入黑阵,显见他是一个野战派。棋局立即被他拉入中盘战轨道。

    盘上烽烟四起,他嘴里也是青烟缭绕,他烟瘾奇大,一根续一根地抽。一会儿这个小房间便烟雾弥漫。

    中盘较量之后,堪堪斗到分际,门一响,夏大龙回来了。

    他推开门看到一房烟雾,就十分诧异,好容易从烟雾中看到房中有生人,几乎吃了一惊。我望望他,也没功夫和他说话,而这个慕容卫东仿佛根本就不知有人进来,头都扎在棋盘上了。夏大龙冲我做个鬼脸,靠在门上拿出烟来,往棋盘上丢了一根,自己叨一根抽起来。

    慕容卫东稍微看看我,以为烟是我丢的,笑一笑,不客气地抓起就抽。两支烟枪同时开火,让我灾难深重。

    一局棋罢,他伸了一个大懒腰,猛然看见了身边的夏大龙,竟然大吃了一惊,含着的烟都掉了。看着夏大龙一脸无辜的表情,他立即意识到什么,急忙抬手看了看表。

    “抱歉抱歉,原来这么晚上,打扰你们休息了,告辞告辞。”他站起来,一边欠身,一边退着出去。

    “我新认识的棋友。这是我的兄弟。”我给他俩互相介绍。

    “幸会,我就住在你们楼上。”他说。

    “幸会,我们就住在你楼下。”夏大龙鹦鹉学舌一般说,这家伙有时候确实很冷。

    我往门外送他。

    “你的棋不错,含蓄,棋理的理解比我深。”他马上又回到棋中去了。

    “我杀力不如你。”我说,我觉得我们两个有点惺惺相惜。

    走到门口,我看到院子,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哭泣的女人,便问他:“这院中有一个女人……”

    “啊,那是黄处长的老婆,”他似乎马上就知道我问的人是谁,又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她的儿子在后院井台上摔下来死了,那以后她就想儿子想疯了,天天抱着猫喊儿子,蛮可怜的。”

    我心中一惊。

    卓公馆后院的厨房,高出中间大厅堂两三米,所以中后边的天井被中间的石梯分成左右两块。左边便是与厨房平齐的井台,也有两三米高,扯水的人,把桶放在台下,只拿吊桶,搭个木梯上井台,站在高台上,将井中扯上来的吊桶中的水飞流直下两三米,准确注到台下的桶中,这是卓公馆一道独特的风景。特别是夏天的下午,井台上可能挤上四五人同时扯水,那水柱此起彼落地哗哗倾泻,真是尉为壮观。

    但是小孩子一般是不准上井台的,不安全。

    “那时候她儿子也就五六岁,不知怎么就顺那木梯爬到井台上去了,”慕容卫东轻声地慢慢说着,“爬上去很容易,人是往上看的,要退下来,人转过脸来了,就不敢了,吓得只哭,偏偏旁边只有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也帮不上,当时要有成年人,想来也不至于让他爬上井台了。不过,他哭了一阵时,正好卓婆婆来井边扯水……”

    “卓婆婆?”

    “卓昌城的老伴啊,卓昌城去世多年了,但她老伴还活着……”

    “我听说,她老伴其实是……是卓昌城的第四个小老婆……”夏大龙在屋里插了一嘴。

    “卓婆婆是个苦命的女人,十四岁被买到卓公馆当丫头,后来成了卓昌城的第四个小老婆,但他的前三个女人死的死了,离的离了,卓婆婆就是正式的唯一的老婆了。”

    “是这样……听说这卓婆婆**时受了些苦……”

    “那是肯定的。我现在说到这孩子的摔死,也是那些年的事。当时那孩子哭着不敢下来,这卓婆婆刚好来扯水,便伸着双臂说,好崽崽莫怕,我接着你。那孩子一听,就说,哪个要你扶,坏分子,地主婆!骂得卓婆婆低了头。这孩子骂完,竟然一时就因为自己这大义凛然的表现而有了勇气,不愿意在‘地主婆’面前示弱,昂着头雄赳赳地就往下走,迈脚过急,踏一个空,就掉下来了,你知道,下面正好是一排麻石,头就撞在那上面……”

    我听得汗毛直竖。

    “后来,卓婆婆就一直很抑郁,她觉得是自己想去接小孩子,才使他不顾一切走下来,卓婆婆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说到此,慕容卫东仰脸对着月亮望了许久。

    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向我指了指腕上的表,我知道,他在表示时间很晚了,我点点头,他转身正想上楼梯,忽然又转头对我说:“黄处长是我们熟人间的称呼,你与他不熟,还是叫……黄叔叔吧,叫他处长是因为他解放前是国军军需处长,”他把手挥一挥说:“我们这院子里可是一个牛鬼蛇神汇聚的黑窝哦。”

    我早听说过,以前**时,因这里牛鬼蛇神汇聚,是造反派重点惠顾的地方。

    他一说到国军处长,我忽然觉得他自己那螃蟹一般骨感的脸,倒很象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敌情报处长。

    这么想着,他已经上楼去了,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忘记给他日记本了,也忘记问他,为什么日记本上会有“鸿卿”二字的图章。

    都是被这棋闹的。棋迷都这德性,有棋下就什么都忘记了。

    有这本子,他还会来的——其实,有了棋,他就会常来了。我边想着,边进了屋。夏大龙还没睡,躺在床上想着什么,见我进来,便笑着说:“今晚过得愉快吧?”

    我说:“确实,有棋下是幸福的事。”

    “幸亏来的是男人,如果是个女的,就有点聊斋的意思了。”

    “你这没文化的,居然晓得聊斋?”

    “朱虹高远演的《画皮》你没看过?下回给你一张票。”

    “说话算话!”

    “那电影啊,我女朋友看了晚上都没胆回家。”

    “只怕要让卓婆婆去接她,她就有胆了。”我忽然想起井台上那个因为正气在胸而突然有了勇气的孩子。

    “卓婆婆啊,她的故事不少,有些还让人哭笑不得。我以前听陈娭毑说过,卓婆婆有回在鞋后帮里塞一个纸球,被熊家的孩子熊涛看到了,怀疑她是藏变天账,便报告了居委会,后来一检查,才知道不是变天账,原来她小时候包过脚,穿鞋总是大了,不得不在后鞋帮里塞点东西。”

    我叹息了一下:“那年月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有正义感啊……”

    “还不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吗,”夏大龙笑着说,“你小时候捡个苹果,不也怀疑是阶级敌人放了毒,把苹果交给老师检查……”

    “你要把记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记性用来读书,成绩不会是那个样子吧。”

    “报复心太重了啊!”夏大龙说。我脱衣准备上床睡觉。

    “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卓婆婆以前有个女儿叫卓婷婷,据说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和你那个新交的棋友有过一腿哦……”

    “不会吧,慕容卫东看起来大约有四十岁了……”

    “我说的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他还年轻啊。听说这位……慕容卫东啊,在**刚开始的时候,还在造反派面前英雄救美,做过掩护卓婷婷的壮举呢!”

    “哦,说来听听!”我有些兴趣盎然了。

    “我也只是听说,具体事情我也不清楚。”他说。

    “岂有此理!”我把脱下来的衣服狠狠砸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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