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宁王府去抚养的皇子李清长到十一岁时,武妃请明皇把他接回到宫中。回宫当日,武妃在寝殿设了晚宴,为爱子接风。

    开元十三年时,明皇已为诸皇子改名,太子嗣谦改名为李瑛,李清更名为李瑁,封寿王。他出落得面如傅粉,目似朗星,长身玉立,既像娟秀的母亲,又有英武父皇的影子,明皇十分喜爱。第二十一子盛王李涓同样也是武妃所出,生得如同兄长一样,白皙俊朗,身材修长,明皇同样爱如珍宝。

    宴席已经齐备,因为明皇还未到,武妃带着两个儿子和咸宜公主在殿门前迎候。咸宜公主滚在武妃怀里撒娇:“父皇怎么还不来呢,母妃,孩儿饿了,饿得不能忍耐了,母亲,你让他快些来,不然的话,他来了孩儿就要把他的胡子揪几根下来。”

    盛王李涓也拉着武妃的衣袖一连声地喊饿:“母亲,母亲,孩儿也饿了,我们不等父皇了,我们先吃,谁让父皇他这么晚了还不来,他来了,就让他吃我们剩下的。”

    武妃不说话,看看这个,瞅瞅哪个,眉毛眼睛全是笑。她爱子如命,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含在口里,藏在心尖儿上,看见他们笑,她就开心,听见他们的哭声,她就恨不能把他们的痛苦都抓过来加在自己身上。一手搂着咸宜,一手抱着盛王的肩膀,她说:“父皇在处置天下大事,一时来不了,我们要等着他来,一起进餐才是。”她看一眼默默无言站在一旁的李瑁:“你们看看哥哥,他一定也饿了,但是他一点也不出声,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等着。”

    因为刚刚才回到宫中,刚刚接触到自己的生身母亲,李瑁甚感生疏,在武妃面前不免有些拘束,加之他生性沉稳,不喜谑闹,所以才悄悄地站在一边,不出声气。听到母亲夸他,淡淡地一笑,还是一言不发。

    远远地,看见明皇的步辇过来了,盛王和咸宜欢呼雀跃地奔了过去,一边还大喊着:父皇,父皇。李瑁站在原地不动,只是一双眼睛恭谨地看着明皇来的方向。看着他,武妃心中一阵酸楚,他刚一落地,就从自己身边被抱走,一走就是十余年,乍一归来,显得拘谨生疏是难免的。他心里一定还想念着把他养大的宁王妃,所以才一副沉默寡言落落寡合的样子。日后,一定要把更多的爱更多的温暖给他,让他迅速地适应他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跟自己亲热起来。

    武妃移步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李瑁的肩膀,慈爱地看着他:“瑁儿,你不过去迎迎你父皇?”

    明皇已经下了步辇,一手牵着咸宜,一手牵着盛王,笑容可掬地快步走了过来。李瑁迟疑了一下,迈步走了过去,到了明皇面前,恭顺地行礼如仪:“孩儿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安。”

    “免礼。瑁儿,饿了吧?”

    “孩儿不饿,父皇。”

    “走,去看看你们的母妃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好吃的!”

    一顿家宴在欢声笑语中开始。咸宜和盛王争先恐后地给明皇夹菜:父皇,您吃这个。父皇,您吃我的。明皇应接不暇,吃了一箸,下一箸又放到了他的碗里。明皇笑眯眯地,夹一箸,吃一箸,咸宜和盛王乐不可支,把这当成了游戏,一箸接着一箸,不停地夹给明皇。

    武妃轻轻地敲敲桌子:“哎,哎,你们刚才不是说饿得不能忍耐了么,现在不饿了?光顾了让父皇吃,你们自己倒一口也不吃了?”

    伶俐的咸宜说:“母妃,你不是说,父皇一天到晚都忙着处置天下大事,辛苦了,所以我们不吃,要让父皇多多地吃,父皇他的龙体康健,是孩儿们之福,是江山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明皇包了一嘴的菜,拍拍咸宜的脑袋瓜:“还是咸宜会说话。”

    咸宜指着武妃告诉父皇:“父皇,是母妃教给孩儿这么说的!”

    盛王见妹妹占尽了风头,抢着说道:“父皇,母妃总跟我们说您爱民勤政,是圣明君主,让我们以后长大了要为您分担辛劳。”

    明皇看一眼微笑不语的武妃:“爱妃,你真是教子有方啊。”

    武妃目光流眄,轮流地看着几个儿女:“三郎,你睁大眼睛好生地看看,你皇子成队,皇女成群,可是,论相貌,论品德,论学识,有几个能比得过他们?”

    “朕知道,你在后宫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难道还能给朕生出孬的来?”

    武妃撇嘴一笑:“三郎,有一件事情,妾一直也想不明白。”

    “什么事情?”

    “后位已经空虚两载,难道后宫里就找不出一个能够入主的人来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明皇一愣,放下了酒杯,呆呆地看着武妃。武妃毫不闪避地与他对视:“三郎,忘了你对臣妾说过的话了么?”

    “没忘。”

    “那你为何让臣妾苦苦等候?”

    明皇叹了一口气:“爱妃,有些为难。”

    “有什么难的?”

    “怕遭物议呀,爱妃。”

    “当年满朝大臣闹得沸反盈天,高宗皇帝还不是一样立了祖母为后!你垂拱天下。一言九鼎,还怕的什么物议!”

    明皇沉吟良久,伸手拉过了武妃的一只手:“这个事情是拖得有些久了,朕对不起你,是该有一个决断了,夜长梦多,再拖下去,朕也料想不到会有什么结局。放心,过几日朝会,朕就提出来交大臣们议论,立你为后,如今朝中少了姚崇宋璟那样敢于当面批朕龙鳞的人物,料也无人敢于出头反对,爱妃,你就放心好了,后位虚位以待,早晚都是你的。”

    武妃给了明皇一个娇媚的飞眼:“哼,若不是臣妾厚着脸皮开口,你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日去呢!”

    两人停了箸,言来语去说了许多,三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都忘了吃饭,一会儿看父皇,一会儿看母妃。武妃吃了明皇给她的定心丸,悬着的心落了地,看见几个孩子呆呆地看着她,赶快拿起了箸:“吃饭吧,大人说话,小孩子该把耳朵捂起来,一句也不能听。”

    咸宜问道:“母妃,您跟父皇说了些什么呀,您好像还生了父皇的气了?父皇他怎么欺负您了?”

    “你们不要着急,父皇不敢欺负母亲,他也不会欺负母亲。”她看一眼明皇,又把目光移到着李瑁李涓和咸宜公主的身上,语重心长,缓缓地说道:“母亲说的,好像是为自己,其实,全是为了你们。日后你们就知道了。”

    一日,渤海靺鞨之子义信带了重礼来朝觐,明皇收了礼,嘉勉了不少的话,又回赠纱绢一千匹,金银玉器若干,义信千恩万谢,下朝堂去了。百官等着散朝,明皇却没有退朝的意思,他眼睛看着地上的方砖,似乎在想着怎样开口。群臣猜想他有大事想要宣示众人,都等着他开口,朝堂中静寂无声,连一根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良久,明皇再三地清了清喉咙,慢慢地说道:“有一件大事要与你等商议,这个嘛,就是-,其实你们也都清楚,就是后宫已经虚位两年,诸事无人为朕分担,朕精力有限,顾了外头,就顾不了内廷,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因此嘛,朕想立后-,”他扫视一眼群臣,群臣大概也心中有数,猜到他下面要说什么。一个个眼观鼻,口问心,无一人开口。明皇底气足了,言语直奔主题而去:“武妃行合礼经,言应图史,温良恭谨,懿德贤淑,朕意欲立为后宫之主。”

    群臣没有人应声赞同,也没有一个人出面反对,你看我,我看你,个个讷讷无言,明皇满心以为事已谐也,满心欢喜进了内廷凤栖殿,把好消息告诉了武妃。武妃喜不自胜,催着明皇早日昭告天下,她好入主后宫。

    殊不知三天之后,御史魏好礼一份上疏进了九重。明皇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大胆魏好礼,开门见山,直起直落,直言不讳,句句剜心:“《礼》曰:父母仇,不共天。《春秋》曰:子不复仇,不子也!陛下要立武氏为后,不遵古人教诲,今后,怎么有颜面再见天下士人?!”

    几句话气得明皇心头乱跳,好不容易压住了心头火气,咬紧牙关看下去:“武妃之从叔武三思、从父武延秀,都是干纪乱常之人,为天下人所愤恨所不齿。恶木垂荫,再热,高士也不在树下休憩,盗泉飞溢,再渴,廉者也不去饮它,庶民百姓都能够做得到,身为天子,更应该率先垂范。臣下惟愿圣上慎选贵戚淑女,这样,才符合神祗的心意和百姓的愿望。”

    言语恳切,一行一行地看下去,明皇心头的火气在渐渐地消散:“《春秋》中有记:宋人夏父之会,不以妾为夫人,齐桓公曾在葵丘设誓,不以妾为妻。圣人已经明确了嫡庶之分,分野定了,不轨之心自然也就自灭了。现在,坊间人盛传张说不甘寂寞,暗自勾搭后宫,想借用立后之功复宰相之位。而当今太子非武妃所生,武妃有自己亲生的儿子,若是她得主后宫,太子之位则不稳,内廷又起纷乱,天下也可能为之动荡不宁。因此,为天下计,为黎民计,陛下也应三思三思而再三思。”

    拿着这份奏折,明皇觉得有千斤之重。他中夜难眠,绕室彷徨,左右斟酌,踟蹰再三,魏好礼之言,听着虽不入耳,却句句为的是江山,为的是社稷,为的是李家的天下。昔日,高宗皇帝不纳谏言,霸王硬上弓,立武则天为后,后来,果然被武氏夺了天下,有了一个武周朝。历经数十年,好不容易,才使江山重新归了李姓。说起来,武氏一族,确与李氏有不共戴天之仇,自己若是重蹈覆辙,定为天下人所耻笑。现在想来,那天群臣虽无人出班反对,但全数缄默不语,大臣们分明是以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极力反对。若是违拗众议,硬立武妃为后,群臣离心离德,阳奉阴违,大局难以掌控,政局可能就此而动荡了。

    高力士端来一杯梨羹:“圣上,趁热吃了吧,这几天您有些咳嗽,老奴特意叫御厨熬了这个。”

    明皇端过来,吃了两口,又放下了金匙:“力士,你来替朕拿拿主意,这个皇后,究竟立得,还是立不得?”

    高力士抠抠脑门:“陛下,内廷稳,则江山稳,内廷乱,则江山乱。因此,此事须慎之又慎!老奴以为,一妃事小,社稷最大,老奴也知道陛下十分为难。但是,魏大人所言很有几分道理,请陛下把奏折多读几遍,自然也就不为难了。”

    “言之有理。”

    明皇果然拿起魏好礼的奏折,再看了几遍。放下奏折,他已是拿定了主意:“是啊,一妃事小,社稷最大。身为君主,不能舍大为小,若是舍大为小,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昏君庸主了。只是,武妃那里如何交代,朕可是亲口答应了她的呀。”

    “圣上对她恩宠无限,后宫无人能及,不立后,她也是后,这个,想必她自己心里也是一清二楚。她若是贤德淑仪,为江山作想,为陛下作想,也就不该让陛下您为难的了。”

    明皇频频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高将军,还是你看得明白透彻。在这件事上,朕糊涂了!”

    武妃本以为后位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谁知事与愿违,听了明皇的话,不免花容沮丧,撅着嘴巴生气。

    明皇笑道:“怪不得哪个,只怪你不该姓武。”

    明皇捏起拳头在明皇身上一阵狠捶:“臣妾就愿意姓武么,姓甚名谁,由得了臣妾自己么?!”

    “爱妃爱妃,只要朕宠你爱你,有没有皇后名分又当何来?你看王菱,名正言顺的皇后,如今她在哪里?”

    武妃低头不作声,明皇拉起她的手来,捂在自己手中:“立不立你都是皇后,朕答应你,今后一切按皇后礼遇待你,你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武妃幽幽地说:“三郎,你要知道,臣妾不是想当这个皇后,臣妾不是为自己争,三郎,臣妾是为了我们的儿子。”

    明皇把武妃搂进了怀中:“朕知道,朕全都知道。”

    武妃潸然泪下:“瑁儿他受了那么多的委曲,一出娘胎,就被抱出了皇宫,长到这么大,才回到臣妾的身边。他镇日里闷闷不乐,跟臣妾也亲热不起来,回来之后,看不到他几个笑脸,臣妾心里好难过,总觉得是臣妾对不起他,不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实在是觉得不配当他的母亲。”

    “这个再容易不过了,爱妃你说,什么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只要你说出来,朕不惜一切,也要找到,给了我们的瑁儿。”

    武妃从明皇怀里挣出身来,闪眼看定了明皇:“三郎,你难道不知道么,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天下!”

    “什么意思?”

    “你的天下,臣妾要你给了瑁儿。”

    明皇一时怔住了:“这个-,这个-,太子已立,怎么能再给他?”

    “立了,就不能再废了么!臣妾在天后身边,已经记不清她立了多少太子,又废了多少太子!”

    明皇摇头:“这个,朕不能学她,也实在是不能答应你。”

    武妃气呼呼地,别转了脸,不再理会明皇。明皇小心翼翼,曲意奉承,武妃才不再纠缠此事了。

    后来,明皇废了后宫四妃而立三妃,武妃为武惠妃,刘妃为刘华妃,赵妃为赵丽妃。从此再不提立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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