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阳返回长安之后,一连几天,明皇都去了武妃的寝殿。小别胜新婚,那份恩爱之情,笔墨难以描画。

    知道明皇从洛阳返京,却一直没有见到他的面,王皇后有些儿坐不住了。清晨,她带了几名宫女,在武妃寝殿外拦住了匆匆出殿欲往紫宸殿上朝的明皇,陪着笑脸,言语中却满是揶揄:“三郎,还认得臣妾不?”

    明皇心中有事,低着头走路,被王皇后唬了一跳,待抬起头来,看清是王皇后,立时沉下脸来:“闹什么闹?!”

    王皇后仍然满脸堆笑:“三郎,臣妾没有闹,只是问你还认不认得臣妾?还认不认得赵妃刘才人,既然你心里只有她一个,为什么要往我们头上安上一堆名分?三郎你知道不?她那里夜夜笙歌,我们宫中只有老鼠跳梁。好歹你还是给我们一句话,我们究竟犯了什么错,惹得你如此厌恶,几个月也见不着你的面。你是一国君主,岂能做出这样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我王莹还是你李三郎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

    几句话说得明皇勃然大怒:“你今天是有意来撩拨朕,惹朕不痛快。好,你是皇后不假,你这个皇后,是朕让你当的,朕也能不让你当!”说罢,怒冲冲拂袖而去。把个王皇后甩在那里,欲说无话,欲哭无泪。随侍的几个宫女都为她难过,却又无能为力,低头垂手陪着王皇后伤心。

    邠王李守礼进宫,恰好从此经过,远远看见一群人站在那里,好像低头在看什么,他生性喜欢热闹,赶快过去看稀奇,近了一看,原来是几位宫女围着王皇后木呆呆地站着,脸色都不大好看,像是遇见了不高兴的事情。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问:“娘娘,你们一大堆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了吗?让小王也看看。”

    王皇后强作欢颜:“哦,是邠王大哥啊,这里有几只蚂蚁打架,裹在一起滚来滚去的,煞是有趣。”

    “在哪里?在哪里?让小王也瞧瞧,让小王也瞧瞧。”

    一个宫女见他埋着脑袋撅着屁股眯着眼睛朝地上张看,忍不住“噗嗤”一笑:“邠王爷,看见你来了,它们就赶快跑了。”

    “跑得这么快,一只也不见了。”邠王没有找见蚂蚁,十分沮丧:“要是能捉住一只两只的,带回家去,没事看它们打斗,那才解闷呢。可惜了,可惜了,小王来慢了一步,让它们跑得一只不剩。”

    “王爷,我们见过斗鸡斗蟋蟀的,就是还没有见过斗蚂蚁的。”

    “没见过,那才好哩,只要我李守礼斗开了,满西都的人都得跟着学斗蚂蚁,咱们岂不是又多了一件乐事儿。”

    王皇后不想跟这个有名的荒唐王爷再啰嗦,让邠王去树丛下找蚂蚁去,说是那里的蚂蚁经常打架,斗得更狠,邠王一听,信以为真,乐颠颠地跑进树丛里去了。王皇后赶紧带着宫女们回了寝宫。

    明皇不堪王皇后频频聒噪,恨不得立刻废了王皇后,另立武氏为后。他日日冥思苦想,想要找出王皇后的一个舛错来,师出有名,才能使朝中群臣无话可说,天下百姓无由指责。想来想去,也没有个主张。心中盘算,这件事情,应该找人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才好,免得遭天下人诟病。但是,这件天大的事情,跟谁说才好呢?思来想去,明皇想起了一个人来,那就是秘书少监姜皎。

    当日,明皇使人召来了姜皎,屏去众人,连高力士都被撵出殿去。等大殿里只剩下他和姜皎二人,明皇就急不可耐直截了当地说:“你替朕想个办法,朕要废了那个妒妇,朕连一天都不能忍受她了。”

    姜皎眨眨眼睛,明知故问:“圣上,哪个妒妇惹得你如此雷霆震怒?!”

    “还有哪个,就是凤翔殿的那个!”

    “哦——。”

    明皇迫不及待地说:“朕想拿她不生儿子这一条做个理由,废黜了她,也好落得个耳根子清静。你替朕思虑思虑,怎么样的说法,才能使天下人心臣服,大臣们也不好从中作梗,跟朕说三道四的。”

    姜皎故意低头沉吟一阵:“圣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闹得不好,朝野哗然,天下震动。急切之间,微臣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不如微臣先出宫去,慢慢地为陛下想一个万全之策吧。”

    “那好,要快些,朕一天也等不得了。”

    姜皎是明皇心腹宠臣,明皇对他如同手足。后宫宴饮,他与后妃们同坐,从无避讳。王皇后他是时常见到的,虽然贵为后宫之主,却一点没有架子,说话直率,笑声爽朗,无论对谁,都非常和气,遇事也总爱替别人着想。姜皎对她十分敬重。明皇突然说起要废黜她,姜皎暗中十分同情王皇后。走出宫门,兜头遇见了王皇后的妹夫明皇的堂兄颖王李成莒。

    李成莒伸出一只脚拦住了姜皎的去路:“埋着脑袋想什么呢,不看路,当心绊个大跟头。”

    姜皎抬头见是李成莒,打个躬说:“下官心里有事,没有看见王爷,王爷切勿怪罪。”

    “谁个怪罪你了?!哎,跟小王说说,你倒是有什么事啊,怎么本王看着你一脸的不高兴呢。”

    姜皎叹口气:“刚才圣上把下官叫去,跟下官说,他想废了王皇后。”

    颖王的眉毛一下子飞到额头上去了:“有这等事?”

    姜皎点点头:“下官刚刚从紫宸殿里出来,圣上亲口对下官说的。哪个生了包天的胆,红口白牙,敢说半句假话?!”

    颖王皱起了眉头:“这这么行,皇后又没有犯什么逆天大罪,说废就废?!不行,本王得去劝劝三郎。”

    他抬脚就朝紫宸殿走,姜皎站了一阵,出宫回了家。他还不知道,一个塌天大祸即将降临到他身上。

    李成莒开口一说,明皇脸上就一阵红一阵白的,出气声又粗又急,他压住怒火,问道:“你听谁说的,朕要废了皇后?!”

    “姜皎啊,刚才在路上遇见他,他亲口跟小王说的。”

    “砰”地一声脆响,明皇把手上的茶盅摔到了对面的墙上,茶盅摔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明皇气得脸青面紫,一叠声地说:“反了,反了,反了天了!”

    颖王见不是事,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胡乱给明皇施了一礼,转身就走,跑出紫宸殿,才发觉自己两股战栗,迈不出步去,依着白玉石栏杆,喘了好久的气,战战兢兢抬手擦了满脸的冷汗,落魂失魄地走了。

    第二天早朝,群臣都暗自诧异,明皇一脸冰霜,面色铁青。议完朝政,明皇锥子一样的目光直射文官班中的姜皎:“姜皎,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何私下散布谣言,离间帝后,你该当何罪?!”

    “圣上,微臣没有散布谣言,不是您——?”

    还没容姜皎把话说完,明皇发一声喊:“御林军,把姜皎拿下!”

    两廊下瞬间涌出了一群禁军兵将,摘下了姜皎冠带,三下两下把他按倒在朝堂地上。姜皎还在大呼冤枉,明皇已经矫捷地下了座椅,站到了姜皎面前:“你竟敢散步谣言,说朕要废黜了皇后,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姜皎面色如纸,周身打颤,语不成句:“陛下——!”

    明皇恶狠狠地看着姜皎:“朕一向拿你当心腹之臣,没想到你一副蛇蝎心肠,造谣造到朕的头上来了!今天,朕决然饶不过你!崔日用!”

    “微臣在。”吏部尚书崔日用应声出班。

    “将他削职为民,发配岭南,永不叙用!”明皇的气还没有出完,指着姜皎说:“不许他再踏进西都一步,他来,朕就打死他。”

    明皇雷霆震怒,堂上文武百官低头噤声,无人敢言。中书令张嘉贞奏道:“陛下,姜皎居心不良,用心险毒,谣言伤及圣上威仪,不重惩难以服众。微臣以为,应当堂予以杖责,以儆效尤。”

    此言正中明皇下怀:“打,打,杖责六十,给朕狠狠地打。”

    于是,姜皎被拖翻在地,吃了六十大板。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开始,他还一声声喊着叫着求明皇开恩,后来,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了喉咙里一阵一阵痛苦已极的呜咽之声。

    几天之后,姜皎被押出京城,前往岭南。背上棒疮发作,心中忧怨交加,走出西都不远,就死在了半途。

    一晃数月过去,明皇也没有踏进凤翔殿半步,王皇后日夜忧心,想找个机会与明皇重修旧好。可是,明皇行踪飘忽不定,想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姜皎之事,她隐约地知晓了些风声,联想到三郎对她绝情寡义冷若冰霜,她明白自己后位已是岌岌可危。出身于平民,小户人家的女儿,对那些宫廷争斗一窍不通,她只想用她的隐忍和哀求来度过面临的危机。她不敢再去寻找三郎,三郎眼里显而易见的憎厌令她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把眼泪吞进肚子里,苦苦地等待时机,只等与三郎见了面,用往事来打动他,求得三郎回心转意。

    十月五日,适逢赵氏生辰,她是太子生母,规格自然不同于一般嫔妃。明皇在麟德殿摆了寿宴,后妃婕妤美人才人齐来贺寿。王皇后知道机会难得,一双眼睛跟着明皇转,生怕他会突然不见了踪影。

    饮宴开席,王皇后与明皇坐在上首,明皇的气还没有消,不看一眼跟他并肩而坐的王皇后。

    酒过三巡,王皇后起身,低眉敛眼地捧了一杯酒,送到明皇面前:“三郎,臣妾敬你一杯。”

    明皇待要不接,当着众人的面又觉得实在不妥,就伸手接了过来,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王皇后看着明皇喝干了杯中之酒,接过杯子,两只泪光盈盈的眼睛一直盯着明皇:“三郎,今日赵妹妹生辰,你还记得多年前三郎你的那个生辰吗?”

    明皇不解地问:“朕的生辰?”

    “三郎难道你都忘了?那一年你年满十九,走来臣妾家中,家中无有钱帛,米缸面缸都空空如也。为了给你过生,阿忠解下他的一件紫色半臂,叫臣妾兄长王守一出去换回一斗白面,为你做了一顿汤饼,你一口气吃了三碗,直呼好吃,事过才不过十数年,你就一点也记不得了吗?”

    明皇默然,他哪里会忘了呢,那时自己还没有成家,成天东游西荡,走到哪家,就吃到哪家,那天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生辰之日,去到王仁皎家中,还是王仁皎的女儿王莹也就是今天的王皇后说起,才想了起来。王家女儿张罗着要给他过生日,翻遍了几间屋,也找不出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王仁皎是个酒徒,结交的也都是些酒肉朋友,有一文钱就喝一文钱,没有钱就拿东西去换酒喝,喝得家中家徒四壁,夜无隔夜之粮。找来找去,王家姑娘突然眼睛一亮,指着王仁皎身上的新半臂说:阿忠,你这件半臂还值几个钱,可以换点米面,给三郎做一顿汤饼。快脱下来让兄长去换面吧。王仁皎二话不说,脱下紫色半臂,拿给儿子,王守一飞跑出去,到当铺换了银两,捧回一斗白面,王仁皎的夫人挽起衣袖,做成了一锅汤饼,三郎如狼似虎,一锅汤饼他吃了大半。

    对着王皇后殷切的眼睛,明皇不禁有点赧颜。他和面前的这个女人,可以说是患难夫妻,地位低下之时,她毫不迟疑地将自身许配了他。面临危难之时,她从来也没有舍弃他的念头。与韦后一党生死对决的时候,连自己最最信任的亲信王毛仲都噤若寒蝉,逃得无影无踪,王家兄妹却毫无怯意,一直与他不离不弃。如今,自己有了可心的女人,就冷落背弃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不是忘恩负义也是忘恩负义,不是背信弃义也是背信弃义。

    “朕没有忘,一辈子都记得。”不知什么时候,明皇眼里也浮起了一层泪光,与王皇后对视良久,心里悄悄地涌起了对这个女人的一丝爱怜:“今夜,朕到你的寝殿去,朕有话对你说。”

    “臣妾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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