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冬之后,山东境内就没有下过一场大雪,土地都干得透了,一阵风过,漫天扬沙飞尘,遮天蔽日。三月间,本是万物复苏之时,田野中却是一遍枯黄,越冬的小麦大都干死,剩下的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连生命力及其顽强的野草也难以抵挡旱魃,新发的嫩芽本该生机盎然,可是,才露出地面,就被飞扬的黄沙涂抹得灰头土脸,无奈的蜷缩在沙尘之下,怅望高高的天宇。

    “旱极而蝗”,四月末,得了几场春雨滋润的麦田刚刚显出了几分生气,不料,一场蝗灾突然袭来。难以计数的蝗虫不知由哪里集结成群,先是如同天边一抹淡淡的云彩,缭缭绕绕飘来,渐行渐近,振翅之声初时如山风呼啸,片刻之后便如同旱天惊雷,蝗群如同巨大的乌云,遮住了头上天空,太阳也无可奈何地收了光焰。一遇农田,它们便从容降落,铺满田畴,咀嚼之声哗然四起,须臾工夫,地里头凡是带绿色的东西都被它们吞进了肚里,连田边的野草也不会放过,一番大吃大嚼,轰轰然地,又汇成乌云一朵,飘向了远方。

    农户们以为蝗虫去来神秘,是上天遣来的“神虫”,不敢得罪,更不敢采用任何灭蝗措施,家家在地头设立香案,焚香燃烛,跪求蝗虫不要落在自家田头。蝗虫哪里有丝毫怜悯之心,想落到哪里就落到那里,想怎么啃怎么吃,就怎么啃怎么吃,百姓唯有束手看着它们一通狠吃狠嚼,而不敢有任何不恭之举。结果蝗灾越闹越厉害,几天之内,山东境内的农田几乎全部被蝗虫侵害。官员们也束手无策,县报到州,州又上报到府,大小官员个个无有应对良策,只好据实具报朝廷。

    明皇看了奏章,觉得事关重大,召集大臣们御前商议如何处决。

    姚崇先奏道:“陛下,蝗虫成灾,虽不是大事,但一旦蝗灾蔓延,庄稼绝收,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情。因此,老臣奏请,朝廷向各州府派出捕蝗使,由他们领着百姓们灭蝗,可得事半功倍之效。”

    明皇皱着眉头说:“山东官员奏报说,蝗虫多得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来时飞沙走石,去时风卷残云,百姓谈之色变,唯有烧香燃烛,祝告其快快远去,要灭它,谈何容易?”

    姚崇从容不迫地奏道:“蝗灾数年一至,每一止必带来重灾。致使庄稼颗粒无收,农户苦不堪言,国家库存巨减。昔太宗因恨蝗虫祸害,曾生吞蝗虫,他左右的官员慌忙阻止,说是恐怕要生病患。”

    明皇一笑,接言道:“太宗说:朕只希望把灾祸都移到朕一人身上来,还怕什么生病不生病的!”

    “是。”

    明皇叹息一声:“只要能祛除此灾,漫说吞一只两只,就是拿个十斗八升来,朕也把它生吞下去。”

    姚崇摇首笑道:“陛下一只也无须吞下去。诗经上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蝗虫并不可怕,对付它,有一大利器。”

    “爱卿所言利器,可是烟火?”

    “圣上明鉴,烟火实为灭蝗之一大利器!《诗经》中有云:去其螟,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烟火。”

    “爱卿是说,此次灭蝗,亦可用火攻?”

    “然也。蝗虫飞来飞去,总要落在地上,而且它有亲火的习性,就像飞蛾一样,夜晚见到哪里有火亮,必倾力飞往。各地方可连夜燃起火堆,火堆旁再挖出土坑,待飞蝗落下,被火焰灼伤翅膀,无力再飞起,此时,便将它扫进土坑,边扫边埋。何愁蝗虫不灭?!”

    明皇大喜:“好,就照爱卿说的办,派几个御史下去,由他们亲身示范,带领百姓灭蝗。”

    臣工之中却有不少人对姚崇的灭蝗之道持反对态度,几个重臣当面奏道,蝗虫来去无踪,集散自如,盖系上天之所为,不能捕,更不能杀,违背天命而为之,只恐有更大的灾祸降临。灭蝗万万不可行,唯有焚香祝告,请它们吃得饱了,就尽早离开。

    明皇听了,又有些犹豫,目视姚崇,希望他出来给那些人一个说法。

    姚崇不慌不忙地说道:“凡事要有通变,方能合道适权。昔日魏国遭了一场蝗灾,因为害怕得罪上天,致使蝗虫肆虐,庄稼被它们一扫而光,当年颗粒无收,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而后秦国又起蝗灾,稼禾和草木都被蝗虫吃光了,牲畜没有草料,以至于互相撕咬鬃毛。现在,山东蝗灾灾情之巨,实属罕见。河北、河南土地不如江南肥沃,两地粮食储积本来就不充沛,倘若今年山东绝收,百姓难免流离,易子相食的惨剧也有可能出现!既是天意,天意就应体恤民情,万千生民与一小小虫,孰大孰小?孰轻孰重?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上天岂能为顾及一虫豸,而使万民饥苦成为饿殍?不灭蝗,实违天意,违民心!望列位大人三思!”

    此番话一出口,再无人说三道四。明皇立即下制,命各地用姚崇的办法,火烧坑埋,大力灭蝗,山东的蝗灾渐渐地有了缓和迹象。

    一日早朝,明皇把一份奏折拿给姚崇看:“爱卿,你看看这个,他还真的是振振有辞啊!”

    姚崇接过一看,原来是汴州刺史倪若水上的一道奏折,他说:消除天灾,须有德行,否则,便是逆天行道,不能成功。古时,刘聪无道,除蝗不成,而为害更甚!言外之意,灭蝗恐违了天道,要惹来祸患。

    姚崇捋须淡然一笑,把信递还给明皇:“陛下,老臣写一封书信给他,看他还振振有辞否!”

    不几日,倪若水便接到了姚崇的书信一封,姚崇在信中写道:“刘聪弑兄即位,而后又大肆杀戮,不是圣德明君,他的德行自然不能胜过妖邪。而今是圣主当朝,那些妖邪胜不过明君的德行。你说修明道德可以免除灾害,那么,汴州境内如今蝗灾兴起,百姓叫苦不迭。这就让人不免生出疑问:为什么汴州蝗灾胜于外州县,一定是因为地方官员措置不当,惹怒了上天!你身为刺史,大概是缺德乏能,没有德行,才致使蝗虫纷纷涌入你的治内。你眼看着遍地蝗虫吞食稼禾而无动于衷,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治内的百姓们饭碗被小小虫豸抢夺而去,若是今年汴州无有收成,汴州境内哀鸿遍野,你该如何向圣上分解?!”

    姚崇数言,击中要害,倪若水自觉理亏,慌了手脚,不但不敢再对灭蝗说三道四,反而亲自出马,带人大力捕蝗,到后来,在汴州境内竟然一举捕得蝗虫十四万石之多,遍野嘉禾得以保全。

    灭蝗大获成功,各地纷纷上奏朝廷,蝗灾已成强弩之末,稼禾长势虽不及丰年,但终是逃脱了灭顶之灾,灾区大致可以自给。

    明皇闻报,无限欣慰,下了朝,径直去了武氏宫中。前不久,武氏为他生下一个龙子,长得广额丰颐,长眉凤眼,粉团儿一般。明皇如获至宝,爱得无以复加,赐名嗣一,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手上,须臾也不离开身边。每天必去武氏宫中看视。一天不见,就周身不自在。

    还没进殿门,就听见嗣一高声啼哭,声音又亮又脆,明皇紧跑几步,把高力士等人甩在了身后,口中说道:“哪个欺负朕的嗣一了,哪个敢欺负朕的心肝宝贝,看朕不扒了他的皮。”

    听见了明皇的声气,武氏忙带了宫女,在宫门迎候。武氏嗔道:“你的心尖儿肉,哪个敢欺负他呀?一天没见你,想必是想你了,哭几声,闹一闹,好叫你记得起他,过来抱他一抱。”

    明皇不及多说,三两步进了武氏的内室,从乳母手中抱过了嗣一:“嗣一嗣一,不哭不哭,爹爹抱你来了。”

    说来也怪,明皇刚把嗣一抱在了怀中,那嗣一立刻停止了啼哭,睁着泪光闪闪水汪汪亮铮铮的两只大眼睛,看定了明皇。脸上还挂着泪水,咧开小嘴,对着明皇粲然一笑,把明皇喜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把嗣一亲了又亲,用胡子去扎嗣一嫩嫩的小脸蛋:“嗣一,你也知道父皇疼你啊,看见了父皇你就笑,心肝儿啊,等你会说话了,你就告诉父皇,你喜爱什么,你要什么,父皇都给你,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父皇弄不下来,其他的,都给你!”

    武氏在一旁撇一撇嘴:“说得容易,到时候,你别舍不得了!”

    “朕没什么舍不得的!”

    “好,这话是你说的,别到时候不认帐了!”

    “是朕说的,朕绝不会不认帐。”

    武氏笑吟吟地对明皇身边的高力士说:“高将军,你替圣上记着,他说了不止一次了,嗣一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高力士躬身道:“老奴记得,老奴替圣上记在心中。”

    正说着,一个宦官满头满脸是汗,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宫门:“圣上,圣上,圣上……!”

    玄宗回头一看,见是长安宫百福殿的主事宦官,不由得心头一紧:“怎么了,上皇他怎么了?!”

    “他他他……”,内侍气喘吁吁,手指百福殿的方向,语无伦次,说了半天,明皇也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焦躁起来:“上皇怎么了,你好生说,再奏不明白,朕要你的狗头!”

    内侍咽一口吐沫,定定心神,终于能连贯地说话了:“禀圣上,上皇他,上皇他刚刚进完了午膳,好端端的,突然就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叫也叫不答应,摇他他也不动弹!”

    “啊!传御医没有?!”

    “传了。“

    “怎么说?“

    “御医说,上皇是风痹发作,恐有,恐有-”

    “恐有什么?”

    “恐有性命之虞!”

    明皇一听,把嗣一扔还给武氏,拔腿就走,他大步如飞,高力士等人一溜小跑也跟不上他。路上的人见到面色沉郁的皇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就地下跪,不敢仰视。明皇任谁也不看,只管大步流星地奔向百福殿,脑海中一再闪现出上皇的面容,他恨不能一步跨到上皇的榻前,把上皇从昏晕中唤醒。

    进了父皇的卧室,李隆基不由自主地把脚步放轻,透过模糊的泪眼,明皇看见上皇仰卧在睡榻之上,一阵阵又深又长的的鼾声,从他的胸膛中迸发出来。卧榻边簇拥着一群御医,一个个束手无策,一个个愁眉不展,见他到来,御医们默默地俯首下跪,在上海的卧榻前跪成了一遍。

    李隆基排开众人,到了榻前,俯下身子,看着父亲。轻轻地摇撼着他:“上皇,上皇,儿子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儿子吧!”

    上皇的脸色赤红,两眼闭得紧紧,只顾一下接着一下,费力地从胸膛里发出沉重的呼吸,根本不理会儿子的呼唤。见此状况,明皇知道父亲病势沉重,御医们即使有回天之力,恐也难以挽回上皇的生命。他颓然坐下,拉着上皇的一只手,定定地看着父亲的面容,两滴清泪,慢慢地涌出了眼眶。

    开元四年六月二十日,唐睿宗李旦病逝于长安宫百福殿,享年五十五岁,自此,则天皇帝的几个儿子女儿全部殡天。

    上皇逝去一年之久,李隆基还没有从丧父的哀痛中回复过来,武氏宫中又传来了凶信,刚满一岁的儿子嗣一不知染上了什么病症,不吃不喝,上吐下泻,没有几天,粉团儿一样的嗣一就瘦得皮包骨头,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隆基命全体御医守在武氏宫中诊治,务必要治好嗣一。可是,御医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把嗣一留住,幼小的嗣一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天家富贵,就在几近癫狂的武氏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武氏哭得死去活来,几番晕厥,一醒来,就逼着李隆基把嗣一还给她。李隆基也是万念俱灰,心摧血下,他抱着武氏,抚着她一头蓬乱的乌发,哽咽着说:“你不要难过了,再难过,嗣一他也回不来了,你放心,以后,朕还要跟你生儿子,生好多像嗣一一样的儿子!”

    事后,明皇召来御医,问他们:嗣一究竟患的是什么病症?御医们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

    明皇咬牙道:“好好的一个孩子,不是大病险症,怎么就会一病不起?你们都算得上是医中圣手,难道连一个孩子的病症都找不出来?朕养着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皇子病得蹊跷,去得也蹊跷,恕我辈无能,实在是找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症!”

    明皇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挥手叫御医们退下。嗣一可爱的面庞又出现在眼前,看得他的心脏阵阵作痛,难抑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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