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殿高大宽亮,傍午的阳光,从雕花窗格中投射进来,落在漫地的金砖上。中宗在世时,每日散朝之后,就到这里处理日常政务。他离去时日不久,宫内的陈设一如从前,黄袱包着的玉玺庄重地陈放在龙首案上,笔架上一排朱笔,上面还留着中宗批复奏折时留下的墨渍,砚台里,墨汁尚未完全干涸。他看过的一叠奏折,整齐地码放在西侧靠墙的一个朱漆大柜里,熏笼里,剩余的灰烬中散发出来一阵阵残存的幽幽的香气…….。整个宫殿里,浓烈地弥漫着逝去天子的气息,使从宫殿旁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收束了目光,生怕一眨眼间,会透过窗格,看见老皇上威严地坐在大殿之内。

    安乐公主带着几个侍女,到安仁殿去见韦后,经过神龙殿前,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把几个侍女甩在了身后,脚步太过匆忙,一脚踩到了曳地的长裙,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跟斗。跟随的侍女紧跑几步,抢上来扶住了她。安乐公主站直身体,定定心神,发现自己正站在神龙殿丹墀下。她不敢再多看大殿一眼,拉着侍女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忙忙又走。直到绕到了神龙殿殿后,她才放慢了脚步,一手提着长裙,一手挽着侍儿,袅袅娜娜地向安仁殿走去。

    安乐公主是中宗李显与韦皇后的第七个女儿。嗣圣元年,李显被母亲大圣则天皇帝贬黜房州,在出京城的路途上,韦氏生下了安乐。出生之时,行旅困顿,没有衣被包裹,李显便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把新生的女儿包裹起来,因而安乐公主得名“李裹儿”。裹儿生得面如芙蓉沐雨,眉似远山含黛,身材窈窕,婀娜多姿,是大唐王朝中第一美女,兼之聪明伶俐,深得中宗和韦后欢心。当年,因为听信了谗言,大圣皇帝盛怒之下,杀了中宗的长子李重润和次女永泰公主。中宗与韦后嫡出的儿女就仅剩下了李裹儿和她的大姐长宁公主。夫妇俩更是把万般的宠爱给了爱女李裹儿。对她是百依百顺溺爱有加,把她娇宠得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甚而跟母亲韦皇后亦步亦趋,母女俩联起手来,插手朝政卖官鬻爵,闹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连一向宽容她们的中宗都难以容忍,决心要加以约束和制止。就在他着手此事时,却突然不明不白暴病而亡。引得朝廷上下疑心重重猜忌纷纷,却又拿不住真凭实据来,因而也找不出中宗横死之谜。

    安乐公主粉汗淋淋,进了安仁殿殿门。韦后一见,忙命侍儿为她取来丝巾拭干汗水,端来汤汁饮用,安乐公主热不可耐,也不施礼也不问安,一屁股在韦后身边坐下,一口气把一盅冰镇过的梨汁一饮而尽,解开短襦的衣带,一叠声地说:“热死了,热死我了。”

    韦后忙命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为安乐公主扇风,一面疼爱地把她看了又看,软语责备道:“太阳这么大,连风都是热的,你不好好儿地待在家里,跟武延秀找找乐子,消消暑热,汗淋淋地跑来做什么?”

    安乐公主娇嗔地把头靠到了韦皇后的肩头上:“来看看垂帘听政日理万机母仪天下署理朝政的皇太后啊!”

    韦后用食指指尖在安乐公主粉嫩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真会讨好卖乖,你怕是有事来找母后的吧。”

    “您老人家知道就好。”

    “什么事,你说吧。”

    “什么事,母后难道忘了吗?!”

    “母后脑子里成天不知道装了多少的事,忙得昏天黑地,那都是家国天下的大事啊,一件都不能不过问。你的事情一时忘了也不奇怪呀。”

    安乐公主一听,“腾”地跳了起来,站到韦后正对面,歪着脑袋把韦皇后看定,语气咄咄逼人:“母后能有今天,脑袋里能装家国天下大事,没有裹儿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头下手,恐怕不能够办得到吧?!”

    韦皇后一愣,生怕安乐公主一张嘴没有遮拦,会说出更加露骨的话来,连忙制止了她:“裹儿,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能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安乐公主却不吃这一套:“母后过河拆桥,不是仁者所为!”

    “裹儿!”韦后又气又怒,一声断喝,声震屋瓦,把安乐公主吓得一惊,一旁垂手伺立的侍女们也被唬得一个个花容失色。安乐公主翻翻白眼,停止了嚷闹。昂首立在大殿正中,看样儿还是万分的不服气。

    韦后站起身来,对着侍女们摆了摆手:“你们都退出去,快些!”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韦后下了木榻,走到安乐公主身边,双手抱住了她的肩膀:“裹儿,你今天是兴师问罪来了?”

    “不敢!安乐是心有不甘,如今母后遂了心愿,就把安乐丢在了一边,好像没有了安乐这个人一样。”

    “裹儿,你不可任性使气!我们母女生死同心,母后怎么可能把你丢在一边不管不问了呢!”

    “那母后你现在就必须答应裹儿一件事情,实话告诉母后,裹儿就是为这个来叩见母后的。”

    “答应你什么?”

    “立裹儿为‘皇太女’!母后如果不答应,安乐今天就不离开安仁殿!”安乐公主看一眼韦皇后,振振有词地说:“父皇在时,裹儿就向他说过,裹儿要当‘皇太女’,你也是知道的。“

    “裹儿!”韦后又是气又是急,痛心疾首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现在朝局未稳,母后自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哪里还敢把这件事情提出来叫大臣们朝议呢!”

    安乐公主不服气地说:“母后,不要以为安乐不知道,七个宰相五个是你任命的,飞龙军万骑军的头头都是你们韦家的人,怎么还说你的地位不稳?哄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罢了,裹儿连半句也不信!”

    对于这个任性霸道的女儿,韦皇后一时难以说服,她既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伸手把安乐公主拖到了一个绣墩前,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坐着,听母后慢慢地跟你说,有些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安乐公主勉强落了座,翻着白眼看着韦后,等着她开口。韦后也拖过一张椅子,坐到了安乐公主对面,把手放在她的双膝上:“裹儿,大圣皇帝是怎么退的位,你记得不?”

    安乐公主眨眨眼睛:“当然记得。”

    神龙元年,安乐尚在稚龄,但她依稀地记得当年发生在大内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祖母武则天执掌朝政几十年,那一年她八十二岁,卧病在床,寝宫里只有莲花六郎张昌宗和他的弟弟陪护。早已对大圣皇帝擅政专权不满的宰相张柬之和几位朝廷命官暗地密谋,要逼迫武则天退位。那一天,张柬之亲率五百禁卫军,重重包围了大圣皇帝的寝宫,杀了张氏兄弟,逼迫大圣皇帝签下退位诏书。风烛残年的大圣皇帝只得俯首听命,下诏还政于儿子中宗。这便是轰动朝野的“神龙革命”。武周的江山彻底地归还了李唐。半年之后,雄才大略骄纵一生的武则天凄凉辞世,与高宗合葬于乾陵,墓前留下了一块无字碑。

    韦皇后伸手理一理安乐公主额前的秀发,无限感慨地说:“裹儿啊,说到底,这大唐的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大圣皇帝雄韬伟奇,尚不能保全帝位,到后来被迫退位还政。何况你我母女,更不能为他们所容。母后是韦家的人,你先嫁武崇训,后从武延秀,也不是李家的人了。我们外姓旁人,势力看起来很大,但满朝文武有几个是真正肯俯首听命的?一旦有人出头,振臂一呼,我们可能就有如被洪水泡酥了的山岭一般,‘轰然’一声倒塌,再无了翻身的时候。”

    李裹儿翻翻眼皮:“有这么可怕?”

    “母后没有危言耸听,裹儿,你难道不明白,这皇城内外,有多少双眼睛盯在我们母女身上?惟愿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

    “哼——”,安乐公主似乎在对韦皇后的话半句都没有听进去:“哪个长了熊心豹胆,敢跟我们母女作对?!”,

    韦皇后扳起指头来数:“为首的,就是太平公主,她的野心比大圣皇帝还大,无时不刻不在觊觎大内,岂肯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得了天下?还有,就是你的叔王相王李旦,那天登基大典少帝恳请我襄理朝政,当时他就是一脸的忿忿不平,晋他太子太师,封他的长子为王,他连恩都没有谢,自顾自拂袖而去。”

    “不过区区二人而已!”安乐公主眼露凶光:“干脆,派人去把他们杀了,一了百了,看他们还敢跟我们争天下!”

    “杀了他们,还有诸多的王子王孙,心里头藏的甚样心思,我们哪里猜得透?!这些人若是合起手来,我们母女有几个脑袋给他们来砍?!”

    安乐公主内心并不太相信韦皇后所描绘的可怕的场景,她满心记得的是当年祖母大圣皇帝君临天下的威风,梦寐以求也能像祖母一样,过一把王登九重的瘾。父皇在世时,她软缠硬磨,非要让中宗立她为“皇太女”,为了达到目的,她联手丈夫武崇训的父亲梁王武三思,屡屡在中宗面前告她的异母哥哥太子李重俊的刁状,目的也就是想让中宗废了太子,立她为继。欺凌侮辱之下,李重俊实在忍无可忍,于神龙三年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杀了武三思和武崇训,安乐公主侥幸脱逃。后来,李重俊兵败,自戕而亡。安乐公主自觉机会来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父皇立她为嗣。中宗虽然爱她宠她,但也觉得她的要求太不合常理。因此,一直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安乐公主对父皇心怀不满,就与母亲勾起手来,暗中谋划,由她出头,亲手奉上了父皇最喜爱的馅饼。几个馅饼入口,中宗暴卒而亡。父皇尸骨未寒,停灵太极殿,她就不顾一切地跑来向母亲索要她心目中自以为应得的酬报了。

    韦皇后见安乐公主不言不语,以为已经说得她动心,起身亲自为安乐公主端来一杯梨汁,送到她的手上:“裹儿,你的事母后是记得的,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一定让你心满意足。”

    安乐公主喝了梨汁,盯着韦后问:“母后,裹儿只问一句,这个‘到时候’是什么时候?不会让裹儿等到青丝变白发吧?”

    “究竟什么时候母后不能答复你,请裹儿稍安勿躁,容母后慢慢安排,丝毫不能性急,要看准了,踩稳了,一步一步地迈好步子。一步迈错,就可能满盘皆输,你该懂得的。”

    安乐公主放下茶杯,回过身来又提了一个要求:“母后,裹儿听你的,少安毋躁就是。不过,裹儿还有一事要求母后应允。”

    “你说,还有什么事?”

    “裹儿若是当了‘皇太女’,那武延秀也不能再当什么太常卿了,就是一个摆设,只管祭天祭地,一点实权无有。你得把宰相位子留一个给他。”

    “这个自然。”韦皇后想了一想,拉着安乐公主的手说:“但是,裹儿,有一句话,说了你恐怕不爱听。”

    “母后你说吧。”

    “唔——,母后总觉着武延秀轻浮放浪,不如武崇训对你实心实意。”

    安乐公主一笑:“何以见得?”

    “当年李重俊带兵攻入梁王府,指名点姓要杀你,不是武崇训舍身引开兵士,吾儿小命休矣!武崇训为了你可以舍去自家性命,武延秀他做得到吗?”

    安乐公主不把韦后的话当一回事,付之一笑:“裹儿只爱他人生得好,胡旋舞跳得地道。至于他为不为裹儿去死,只有天知道了。”

    “那你还为他讨封!”

    “裹儿若是当了‘皇太女’,他的官职与裹儿相配不?母后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韦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对着窗棂,凝目看着天上浮动的悠悠白云:“裹儿,万事悠悠,都在母后心头。你的事,母后都记着的。唉——,一桩一件地来吧。谁知面前时万丈深渊还是一路坦途,母后的忧思,裹儿你是想不到的。”

    安乐公主倒是雄心勃勃:“母后,您不要顾忌太多!顾忌太多,难成大事!当断则断,不可迟疑!时机一到,你就废了李重茂,效仿则天大圣皇帝,登基称帝,你登基之日,就立安乐为‘皇太女’,看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天下掌握在我们母女手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姓李的再不平,也只有在背地里发发怨气。哪个想要闹事,万骑军飞龙军都不是吃素的!”

    韦后看着她这个豪气冲天的女儿:“裹儿,母后倒是这么想的,只怕到时候事不如愿,还落得个身败名裂。”

    “母后,裹儿只想跟你说一句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上天的赏赐,不伸手去取,必定会被上天罪责!韦后被安乐公主鼓动得眼睛里也发出炯炯的光彩来,监国不如掌国,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何妨再迈出去一大步,江山、社稷,多少英雄豪杰为之神魂颠倒日争夜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不论胜者败者,总免不了一个青史留名彪炳后世的结局。韦后越想越觉得女儿言之有理,她一把拉住了安乐公主的手,先给了她一个定心丸:“裹儿,你先不要着急,容母后再好生思量思量,看怎样行事方能一举成功。放心,等母后南面称孤时,第一件事就是立裹儿为‘皇太女’。”

    “好,母后,安乐等着那一天!”

    韦后挽着安乐公主的手,把她送出了大殿。临别时,安乐公主附耳再三地说:“母后,听女儿一句忠告:下手越早,胜算越大,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就永远也没有成功的时候。”

    “母后知道了,母后自有安排,你就静候佳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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