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都长安,锦绣成堆,芳华遍野,阡陌相连,楼阁比肩,渭河汤汤洋洋,蜿蜒流过城北,浩瀚无边的黄土高原,横亘在天边,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大漠风沙与京城隔绝,西有太白山,昂藏藏刺破青天,像一个仗剑的武士,拱卫着这座八水绕城的帝都。经过隋唐两朝的打磨修造,到了中宗景龙年间,长安城欣欣向荣,富贵逼人,居民众多,成为了一座热闹繁华的大都市。

    公元七一0年初夏的一个上午,阳光明晃晃的耀眼,把宫城、皇城和外郭无一例外地烤得火辣辣热烘烘。此时的长安城像一个慵懒的妇人,玉体横陈,睡卧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睡眼惺忪地看着太阳在当空慢悠悠地移动着脚步。

    城南一座巨大的宅院,四周高墙壁立,隔绝了周遭的市声,两扇朱漆大门半掩半开,几个威严的武士守卫在大门内侧,虽然酷暑难耐,他们却身披铠甲,如同雕塑一般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任汗水滚珠一样地在额角面颊上流淌。一面高大的照壁,遮掩了通向内院的一条长长的甬道。阵阵蝉鸣,从甬道两旁的树木倾泻而下,响彻了庭园。甬道又长又深,仿佛没有止尽,一幢幢红墙碧瓦的建筑,掩映在浓密的绿荫之中,一座接着一座,次第地沿着那条宽直的甬道排列开去,高高翘起的飞檐,突出于树巅之上,显得格外的壮美、庄重。庭园里,有大大小小的奇石点缀其中,各色奇花异草争奇斗妍,一阵风过,带过来月季馥郁的香味。红柱绿瓦的长廊下,容貌俏丽的婢女们来来往往,随着她们的行动,身上佩戴的环佩发出了清丽的声响。她们一言不发,蹑手蹑脚,静悄悄地出入在楼宇之间,穿梭在花间树下,为这座森严的府邸带来了几分生气。

    穿过了巍峨的楼群,后园里垂柳依依,围护着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平湖,湖中荷花正在盛开,娇美的花朵在日光映照下,更显艳丽妖娆,肥硕的荷叶铺满了水面,支支莲蓬,仰面朝天,惬意地享受着阳光的爱抚,几只红色蜻蜓,时高时低地悠游于荷花荷叶上下。吸引了坐在水边亭阁上的一个妇人的目光。她身材丰腴,颜面姣好,身穿一件薄如蝉翼轻若晨雾藕荷色的宽袖裙袍,里面套着银丝绣万字边的抹胸,如同莲藕一般圆润**的肢体在裙袍中若隐若现。看罢蜻蜓,她收回目光,把拿在手里的一块糕饼捏成碎渣,扔进水里,一群在荷叶下摇头摆尾的红色金鱼摇头摆尾地挤在一起,糕饼一入水,它们争先恐后地争抢,溅起一遍水花,引得妇人浅浅一笑,就手一丢,把更多的糕饼投了下去。两个幼年婢女,站在她的身后,轻摇团扇,为她扇着风凉。

    亭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听出是谁来了,回过头去,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她不发话,只是用探寻的目光看定了他、来人二十余岁,容貌与她有几分相似,也是广额重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却有意无意地藏着锋芒,远没有那位贵妇人那样地炯炯有神。他恭谨地站在距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站下,垂手而立,轻声禀报道:“母亲,临淄王来了,孩儿请他在掬香楼等候。”

    “哦,”妇人把剩余的糕饼扔进水里,拍打着双手。一个婢女赶忙放下团扇,过去取过一方丝巾,双手呈上。妇人用丝巾擦了手,扔还给婢女,吩咐道:“你们下去吧,传我的话,没有许可,谁也不许过来。”

    婢女答应着,后退着走了。妇人扬扬下巴,对站在面前的儿子薛崇简说:“崇简,你亲自去,请临淄王到这里来。”

    “是。”薛崇简把腰躬了一躬,转身走了。

    水榭上独坐的这位妇人正是武周年间权倾朝野、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圣则天皇帝的爱女太平公主。这些天,她思虑重重,总觉得身边危机四伏,不测之祸随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常常独自处身一处,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如何才能解危祛祸,解除一天天逼近来的危险。

    亭外脚步急促,人还未到,先自听到了临淄王豪爽的笑声,太平公主心头蓦地一振,站起身来,迎到了水榭之外,倚着廊柱,朗声说道:“李家阿瞒,时至今日,你还笑得出来?!”

    看见姑母,长身玉立浓眉大眼的临沂王李隆基站下,躬身给太平公主施礼请安:“姑母安好!多日不见,今天一看见侄儿,姑母为何开口就问侄儿笑不笑得出来呢?”

    太平公主一笑:“为什么这么问你,姑母知道你肯定是心知肚明,不过嘴上不肯承认罢了。进来说。”她抬手止住了走在李隆基身侧的儿子薛崇简:“你就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薛崇简知道母亲要与表兄商量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默默地应诺,远远地站在亭子之外,背手而立,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李隆基随着太平公主进了水榭,手把栏杆,赞赏地看着无边无际迎风怒放的荷花:“人间仙境不过如此,姑母居此,将来必定得道成仙。”

    临淄王李隆基是太平公主兄长相王李旦第三子,小名三郎。生得星眼剑眉,身材伟岸魁梧,兼着自小就胆气过人,因而深得大圣皇帝和太平公主的喜爱。听了他的夸赞,太平公主脸上浮出了一丝苦笑:“成仙不敢奢望,三郎啊,你我成为刀下冤魂的日子倒是不远了!”

    李隆基眉毛一跳,双眼一闪:“姑母何出此言?哪个敢夺我二人性命,除非他是地下阎罗!”

    太平公主站到了李隆基面前,仰起头来,直直地看定了他的眼睛:“你真的是眼失明耳失聪?还是在姑母面前装糊涂?临头的大难竟然不知不觉?我先问你,这两日怎么不见皇上临朝?”

    唐中宗李显这几天突然不上朝理政,而且不在人前露面,宫掖中传言纷纭,李隆基也早有耳闻。他眨眨眼睛,语气轻松地说道:“天气暴热,皇上身体肥胖,不耐酷暑,可能是中了暑热,龙体欠安,故而不能上朝吧?”

    “这你也信?!”

    “那就请姑母告诉侄儿,其中有何内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平公主面色阴郁“三郎,你真的不知道?”

    “莫非是……?”

    “有人说,圣上已经崩驾!”

    “啊!”李隆基不由得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盯着太平公主看:“姑母不是危言耸听吧?”

    “是真是假,过几日便知端的。”

    “那圣上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平公主阴冷地一笑:“怎么死的,哼哼,那母女二人定脱不了干系!”

    李隆基知道太平公主口中的“母女二人”指的是何人。就是皇后韦氏和她的女儿安乐公主。这一对母女深受中宗喜爱,在内廷卖官鬻爵广结党羽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想学大圣则天皇帝,染指李家江山,过一把君临天下的瘾。这一点,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李隆基对姑母突然召他过府的目的心中已是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他没有急于开口,因为他深知,眼前站着的这个姑母,也绝非等闲之辈,玩弄权术混淆黑白的能耐,不输于朝中的任何一人。此番,她肯定是想假自己之手,除掉韦后和安乐公主,为什么这样做,以她的为人,大半不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不是为了李家天下,她打的什么算盘,也只有头上神灵才能知道了。此时此刻,究竟该如何应付于她,一时间,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太平公主知道侄儿在动着心思,她也不催促他,只是绕着他踱着方步,嘴里说道;“三郎,千万不要小看这一对母女,她们觊觎的是帝位,觊觎的是李家江山,害死了圣上,她们必定不肯歇手,肯定要扫除所有异己,清理宫掖。下一个要下手的,必定是你父亲相王和你的姑母太平。”

    李隆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太平公主的脚步:“此话侄儿实实不敢相信,姑母,你是大圣则天皇帝的爱女,如今千乘郡王又位列三公,哪个不知死的,敢打你的主意?至于我父王,朝中人人皆知,他生性淡泊,从来也不打算要跟谁争抢帝位,怎么也碍了她们的事了?”。

    太平公主猛地站住,冷冷一笑:“自己的丈夫自己的慈父都敢于下手,天下又有哪一个能逃过她们的荼毒?在她们母女二人眼中,只要是李家人,个个都挡了她们的道。我这几日心惊肉跳,就是觉得刀已经架到自家的颈项上了!至于你,虽然现在她们还没有想到你的头上于,但日后你能不能逃脱她们的毒手,恐怕就不好说了!”

    “姑母,皇家子弟中皎皎者甚众,为什么她们单单就要夺侄儿的性命?”

    “因为,在她们眼中,你临淄王算得上是李家子弟中的一个英才,敢作敢为,英武豪爽,更兼着是相王之子,是她们觊觎天下一大障碍!”

    李隆基一笑:“我有这么厉害?!”

    “按姑母的推断,杀了姑母和相王,紧接着就是你等王子王孙,一路杀下去,为了南面称孤,她们不惜天家血流成河尸骨堆山,凡是挡了她们路的,无一能够得以幸免,不信的话,临淄王你可以拭目以待!”

    李隆基避开太平公主灼人的眼光,顾直走到栏杆旁,无言地看着在风中摇曳的荷花荷叶,似乎对姑母描述的可怕场景并不在意。太平公主有些急了,她一把拽过李隆基,正色质问道:“李家三郎,你还是从前的你么?”

    李隆基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发问:“姑母,从前侄儿怎样?如今侄儿又怎样?”

    “记得你七岁时,应招去觐见大圣皇帝,金吾将军武懿宗嫌你的护卫走路声响大了,大声呵斥,气焰嚣张。你丝毫也不惧怕他的威势,在大殿上亢声言道:这是我李家的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家骑士护卫!那天姑母就在大圣皇帝身边,暗自为你捏了一把汗,谁知大圣皇帝一点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反而是十分赏识你,不但没有见责于你,反而在两年之后封你为临淄王。”

    李隆基一笑:“确有其事。”

    “那么,姑母且来问你:护卫受屈你尚且敢于仗义执言,而今江山朝堂岌岌可危,早晚要落入外戚之手,你竟然不为所动,真的要甘心情愿引颈受戮么!”

    此时,李隆基已经暗自拿定了主意,将计就计,联手太平公主,铲除韦氏一族,以图大业。他“哈哈”一笑,扶着太平公主坐下:“姑母,你不愧女中丈夫,众多皇族男儿或事不关己醉生梦死,或依附后党助纣为虐,唯有你心系祖宗基业,心系李家天下,三郎钦敬之至!”说着,他拱手深深一揖;“姑母,你若是举义扫除朝堂祸患,临淄王绝不作壁上观,一定跟随鞍前马后,誓死效命。”

    太平公主这才放下心来,伸手虚扶了一下:“好,三郎,姑母没有错看你。你坐下,我们商议一下,日后如何相机行事,斩除内廷奸人,也好保得大唐江山无忧,保得自家性命无虞。”

    李隆基拖过一张椅子,坐在太平公主身侧,正待开口说话,亭外站立的薛崇简进来了,小声向太平公主禀报道:“父王听说临淄王来了,要过来拜见。”

    太平公主听了,嘴角一撇,不屑地说:“叫他一边候着,我们有要紧事,他来凑的什么热闹!”

    李隆基看一眼太平公主,笑着说:“姑母,侄儿去跟千乘郡王说几句话,再回来商议大事吧。太阳这么毒,别把郡王晒病了。”

    太平公主沉着脸道:“他皮厚肉实,晒十天十夜也并无大碍。”

    薛崇简见母亲执意不许父王武攸暨过来,只好陪着笑脸说道:“我把父王带到荷香亭去等候罢。”

    太平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薛崇简转身走了。太平公主眼风一扫,说:“三郎,要举事必要心腹之人,我把崇简交给你,听你调配,也方便在你我之间互通来往,你意如何?”

    “那是再好不过了!姑母在朝中算得上众望所归,,到紧要之时,还需姑母亲自临阵,掌控局势。”

    “这个自然。”太平公主看着李隆基嫣然一笑;“三郎,我是看出来了,你并非懵懵懂懂,而是早有谋略在胸,只怕筹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姑母怕被人暗算,我也同样怕自家脑袋长不稳当,不早做计较,到时候悔之晚也!实话说罢,姑母不差人传唤,我也要来登门拜见。要铲除韦后一党,若非你我二人联手,定不谐也。”

    太平公主微微点头:“唔,说下去。”

    “那韦后母女,虽然心比天高,要学大圣则天皇帝,把天下攫入掌中,可惜,大圣皇帝的雄才大略她们丝毫也无,以为凭着植党市恩,把韦家人安插进大内要冲之地、就能方便行事,不费吹灰之力把大唐江山收入她韦家囊中。真个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太平公主打断了李隆基的话:“圣上崩驾,江山不可一日无主,三郎你看,韦后会立谁人为新君?”

    李隆基思忖一阵:“必定是立一个不能自立受制于她的,先搪人眼目,稳定人心,待羽翼**,一道懿旨就废了新君,她自己登上大统南面称孤。”

    “那一日,便是李氏子弟人头滚滚落地之时。”

    李隆基嘿然。他站起身,眼光射向远方,斩钉切铁地说:“只要我临淄王一息尚存,就绝不能让她逞心如意!”

    “好!好!”太平公主伸手拉住了李隆基的一只手:“这才是我家阿瞒,当年曹孟德又何足道哉!”

    “姑母过奖了,我只不过是敬佩曹孟德乱世枭雄武功文治,才这样称呼自己,并不敢追比他的功业。”

    “你当得!”太平公主放开李隆基的手,也站起身来,大计已定,多日的愁闷烟消云散,她惬意地欠伸着身体,而后仰天宣告,似乎韦皇后正在云端中看下来:“韦皇后,你是何人,也敢算计到我太平头上,算计我李唐的江山社稷?!我们就来个图穷匕见,看一看到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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