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一下子愣住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她跟随天子多时,知道天子的脾气。

    他看似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说话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是大事。

    “陛下,臣……”蔡琰很想把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

    见蔡琰窘迫,无以自处,刘协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是裴茂求你的吗?”

    蔡琰一愣。“裴……裴茂?”她随即恍然大悟,连忙摇头道:“裴茂未曾有任何请托。就算有,臣也不会为他掩护。”

    她随即反问道:“陛下,你怀疑尚书令?”

    刘协有点尴尬。

    在人家里做,却怀疑主人的用心,这的确不太合适。

    仔细说来,裴茂也没有明确的表示什么,一切都是他的臆测。

    或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刘协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朕现在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蔡琰同情地看着刘协,也叹了一口气。“陛下,孤家寡人,岂是虚言。天下至尊,本就是如此。身边纵有千人万人,也未必有一人同心。”

    刘协大为感慨。

    他本来只是一句解释,没想到引出蔡琰这么一句话,一下子觉得太贴切了。

    这正是他此刻的感觉,扎心。

    见刘协神情落寞,蔡琰不免有些后悔。

    说得太直接了,没有考虑天子的心境。

    不管怎么说他,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果不是天子,他此刻应该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玩耍,就像裴俊兄弟一样。

    但他是天子,他被董卓推上了帝位,代价是他的兄长被废,被鸩杀,姊姊被杀,身边除了嫂嫂之外,没有一个是熟悉的人。

    他这几年的遭遇,比自己失落在西凉军中更惨烈。

    她至今还记得听到父亲被王允所杀时的心情,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曾让她丧失了求生的希望,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而当时的她已经成年,已经见过人间艰辛。

    “陛下……”蔡琰轻声说道:“话虽如此,但君臣之间也未必只有尔虞我诈。朝中公卿虽与陛下常有分歧,但他们护佑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还是皇后以及弘农王夫人,也时时关怀陛下……”

    蔡琰抿了抿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协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听了蔡琰为公卿开脱的话,越发觉得刺耳。

    “公卿或许有护佑之心,但他们护佑的是大汉,未必是朕。朕若是垂拱而治,他们自然忠心耿耿。若是朕不听他们的,说不得就要以桀纣视之。”

    “陛下……”见刘协说得激烈,蔡琰连忙提醒。

    刘协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骨了,传出去不太合适,连忙闭上嘴巴。

    他沉默了片刻。“刚才那些话,就不要记了。”

    “唯。”蔡琰点头答应。

    这些话的确不能记,否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那些老臣们不知道会失望成什么样子。

    刘协心烦意乱,一时也不知道该和蔡琰说些什么,更没心情读书。

    他挥挥手,示意蔡琰退下。

    蔡琰躬身而退。出了门,拍拍自己的心口,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天。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今天是建安元年的正月初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天子真是太可怜了。

    刘协让郎中打来热水,洗漱一番,尤其是泡了一会儿脚,这才上了榻。

    躺在床上,他还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回想着蔡琰那句“孤家寡人”。

    称孤道寡听起来有多威风,他现在就有多孤独。

    放眼看去,触目皆敌。

    总有刁民想害朕,或许只是一句戏言,但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却是非常骨感的现实。

    小小一个河东,名不见经传的卫固、范先,原本以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没想到却硬生生煮成了夹生饭。

    如果是汝颍,会是什么结果?

    怪不得曹操会那么狼狈,杀了一个边让,便险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先鉴在前,他没有坚持对河东大族大开杀戒。明知是夹生饭,也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

    难吃总比饿死强,等手里有了实力,回头再来犁一遍。

    没有实力,一切都是空谈。

    有了实力,理想才有推动的可能。

    在此之前,让荀彧、刘巴去折腾吧,看他们能实现什么样的王道。

    等他们碰了壁,甚至撞得头破血流,或许能清醒一些。

    顽固如杨彪,最近也不是有所触动么,居然在后将军营登台开讲了。

    至于裴茂父子,更是积极主动得让人生疑。

    刘协自我安慰了一番,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正月初五,汾水西岸,白波谷口。

    李乐、韩暹等人穿着新衣,站在了高处,不时地看一眼远处。

    白波谷是指汾河西岸的一条支流河谷,并不算长,总共也就是三四里。源头却来自于西侧的吕梁山脉东坡,曲折迂回,沟壑纵横。

    没有人引路,甚至可能迷路。

    白波军能在此盘据多年,与独特的地形有关。

    实在打不过,还可以逃到山里去。

    击败他们容易,根除却不太现实。

    当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好事是不存在的。河谷中有限的水源只能灌溉有限的土地,生产勉强能糊口的粮食,至于食盐、铁器等物资,还需要他们想办法去换,去买。

    或者去抢。

    白波军几次和匈奴人联手,劫掠河东、太原,就是为了解决物资问题。

    占据河东、太原,自己当家作主,这种事他们也不敢想。

    白波军最有战略雄心的一次行动是进入河内、东郡,企图与青州黄巾会师,但是青州黄巾接连被曹操、公孙瓒击败,损失惨重,白波军孤掌难鸣,就只能退回白波谷,继续苟着了。

    事到如今,黄巾已经式微,这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清楚的事。

    所以杨奉送回消息,说天子有意招抚他们时,他们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唉,你们说,天子会是什么样的人?”李乐唾了一口唾沫,唾掉嘴里的黄土。

    “应该是个高手。”胡才嘿嘿笑了两声。“以杨奉那脾气,如果不是高手,能让他那么听话?”

    “我也觉得是。”韩暹哈哈一笑。“应该是身高八尺,天生神力,一巴掌能扇杨奉一跟头的那种猛将,要不然哪能砍下李傕的首级。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吕布也做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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