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是去边境服役?为何不是处死?那晚嫂嫂说最好处死,是真死;臣妹据此提议假死,因为比较好安排,人消失了即可——服役就麻烦了,边境再荒凉也是有人的,皇后去没去,若一心打听,能打听到——九哥你还真让嫂嫂去受那种苦不成?”

    顾星朗诸事缠身,尤听不得淳风喋喋。

    “日后要接她回宫的。处死了还怎么接。”半晌不耐烦回。

    淳风瞪大眼,“那也是悄悄接回啊,说不定还得易个容、换个身份——”

    “她是阮雪音,是大祁的皇后,永不会换身份。朕要接她回宫,便是光明正大接。她本就无罪,又于国有功,理当如此。”

    淳风彻底懵了,“可你都将她贬为庶人了。”

    “诏书里哪句写着贬为庶人?”

    写的是:以庶民之身。淳风想起来了。“九哥你竟在天子诏上玩儿这种把戏——”

    “把戏多了。”顾星朗没功夫与她来回解释,一口气说完:

    “通篇也没定她有罪,说的是与公天下一案牵连多;守社稷、扩疆土、布德政,皆是她功绩,相比无法被彻底坐实的罪名,分明功大于过,所以实是在说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布德政,当然指女课,有人说这是她谋逆的证据,也有人说她此举功在千秋,朕与举国妇孺一样,认同后者——天子诏书,传达的是天子之意,反正朕是这么认为,旁人可以有不同看法。”

    淳风深吸一口气,“斟酌这道诏,九哥花了不少气力吧。”

    “你嫂嫂鸣銮殿认罪激起举国妇孺声援,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福报,为这道诏的效力加码不少。”

    淳风默了默,“九哥半分不想委屈嫂嫂。就像嫂嫂不愿九哥背负任何污名。”

    顾星朗轻轻叹息,停下手中事务,“她不会去最西蛮荒之地。西境那么大,且分旧祁西与新祁西,真若有人打听,必定怀着异心,直接斩了便是。已安排妥了,也是这会儿召你来的原因——你送她去。”

    淳风巴不得,连声答应。

    顾星朗勾勾手指让她近前些。

    “务必送到。途中无论谁,对你说什么,拿出怎样在理的说辞,都不能改变主意。”

    “那是自然,我会力护嫂嫂周全——”淳风快声答,旋即觉得不对,“此一趟为绝密,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同行队伍该也精简,谁会对我说什么?”

    顾星朗眸色沉沉,半晌吐出一个字:“她。”

    “谁?”淳风初时没懂,看了片刻兄长眼神,“嫂嫂?怎会——”

    “只是给你提个醒。若她拿出新的理由,为我,为大祁,要离开,或者,”下一句话难,顾星朗顿了顿方说出口,“要交出性命,你决不能答应。”

    “我自不答应!”

    “离开也不行。绝对不行。懂么?”

    淳风不能不懂。兄长此刻神情骇人。“是。臣妹记住了。但解决之法都有了,嫂嫂怎还会改主意?”

    也许不是改,是根本就没答应过。

    顾星朗不确定,没有任何实据,连猜疑都是熄了又起的——那晚她用了太多伎俩转移和浇灭他疑心,真让他放心了些时候,却于这两日越想越不对:

    淳风这办法她同意得太快、太容易,与鸣銮殿请罪之坚决全不相符;幽兰殿第一夜她的话语、神情、哭泣也都存疑,当时糊弄过去了,却经不起回想推敲。

    不得不防。尽管他想不出她还有什么理由,非离开他不可。——朝朝?

    “总之你记住这句话,务必践行。”多说无益,顾星朗沉声,“没有变数最好,若有,应对之法也只一个——”

    “充耳不闻,油盐不进,护送嫂嫂平安抵达,抵达,”

    顾星朗还没告诉她究竟是送去哪里。

    “深泉镇。薛战领队。”

    “是!”

    皇后获罪,被发配边境,自不能再着锦衣华服,出发之日,奉旨回承泽殿更换行头。

    阮雪音其实更想回折雪殿看看,盖因那里才是她与顾星朗的碧云天,是她的祁宫生涯开始之处,这时节,正该香花满庭。

    罢了。

    香花是段明澄的,同她无关。折雪殿亦然。倒是这承泽殿,他专为她重新修缮布置,不属于任何一朝的皇后,只属于她。

    她飞快在其间转了一遍,处处摩挲,临到关头,尤觉不舍。瞧见西北角亭台边那棵巨大桂树时她晃了晃神,想起大婚第二日与他在那亭台上约定白首,九月桂花盛放,空气里尽是甜香。

    俱往矣。今年的九月已不远,但她不会再闻见那甜香,应该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奴婢等着殿下回来。”棠梨孕象初显,肚子微微隆,泫然又坚定。

    阮雪音看着她不复从前活泼的脸,说些有孕期间须格外注意的事项,最后抱了抱,答应:“好。”

    碧桃在挽澜殿前跪了个通宵,终于求来与殿下同往的“恩典”,此刻都收拾妥当,来催:“殿下该更衣了。”

    淳风到时阮雪音已换作荆钗布裙,领口高高遮住脖颈,盛夏时分,看着都热。

    “怎么穿得这样多。”

    因为要遮住摘下来了的东西,又要藏起想带走的东西。“最近不知怎么,畏冷。”阮雪音笑答。

    淳风不理解,挑了挑眉,道:“走吧。”

    这两个字真如催命。阮雪音心想。光听着已教人断肠、迈不动步。

    却终须迈出去。她大步过门槛,一槛又一槛,经过那盆结香时顿住,下意识回头。

    “殿下放心。”棠梨脸上已全是泪,却字字咬得清晰,“奴婢都记着呢。景弘六年就是奴婢陪殿下移栽的它,奴婢与它有缘。”

    半个时辰前阮雪音再三嘱咐了要好好看顾。

    她点点头,终于迈出承泽殿,最后一次回首,望见云母彩贝在青灰的外墙上真如白日星辰,美极了,是大祁第四朝国君为他的皇后,造的人间幻景。

    幻景美过了头,故不能长久,正如昙花以转瞬即逝彰显它无与伦比的美貌。

    纵使荆钗布裙,嫂嫂依然是这盛夏光影里最惹眼的存在。淳风望着她回首的侧脸,有些痴怔,旋即察觉动静,转头,赶忙拉阮雪音衣袖。

    顾星朗负手而来,面色沉静瞧不出任何悲喜。

    阮雪音要跪拜,他说不必,走近两步,仍是毫无表情,压得极低的声里却全是柔情,“一路平安。等我消息。”

    承泽殿多数宫人是不谙内情的,整个祁宫都须被蒙在鼓里,所以顾星朗得屏着离愁别绪,所以阮雪音只能听、不能答应。

    他实在很想听她答应。

    仿佛此刻应了便是真的不会爽约。

    阮雪音退后一步,郑重三拜。

    顾星朗就要伸手了,忍不住,忍不了,至少要握一握她的手。

    她却在那瞬间抬步,迅速走过他身边,素色的裙摆扫到了龙纹常服的下缘,很轻,肉眼根本瞧不出,照理也该感觉不到。

    顾星朗心中却突然刮起飓风,不知为何,竟慌得要站不住,惶然回头,她的背影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墨点。

    “君上。”涤砚明明白白看见他身势欲动、就要去追了,赶忙上前搀扶,胳膊发力实是拦阻,“君上不可。”他低声,“大局为重,君上。”

    盛夏午后真起了风。

    阮雪音一干人出长信门,马车在候,她们径直跳上去。与此同时正安门大开,禁卫押解着一辆马车出,是送皇后往西境。

    淳风不晓得还有如此安排,是上了街听见人声鼎沸,方后知后觉做戏做全套。

    “皇后无罪!请陛下开恩!”

    她们走的偏僻小路,好难得才听清。

    多是女子声,纷纷扬扬,此起彼伏。

    淳风百感交集,转去看阮雪音,却见她痴痴的,神魂早不知去了哪里。

    自拜别九哥、经过他身边后她就整个人都不对了。淳风瞧得分明,顿觉兄长种种担心都是多余——嫂嫂根本舍不得他,暂时分离已是丢了魂。

    便挨近了握住她手,“嫂嫂莫太伤心了。你听这阵势,这举国对你的喜爱、声援,团圆可待。”

    这声援里除了自发民众,应也有顾星朗的刻意安排。阮雪音暗忖。他想尽快接她回来,就必定会抓住和制造一切机会铺陈,皇后被流放、出霁都便是第一个机会。

    天下舆论,永远是利器,他在以其人之道还之。

    “这是去镇国寺的路么?”阮雪音不答这句,转而问。

    “九哥答应嫂嫂的事,哪有不作数的?”淳风便隔着窗缝往外看了会儿,“没错,嫂嫂放心。”

    镇国寺僧人已得御令,在后门接应。姑嫂二人埋着头往里走,很快被带至花木深处一幢两层小楼。

    淳月正在门前等,见她们走近,一把握住阮雪音的手,“快进来。”

    门被关紧。

    “长姐。”大乱之后淳风便去了北境寻朝朝,没在淳月最艰难之时陪伴,歉疚至今,一把握住她另一只手。

    “你我有的是时间说。”淳月忙道,“现下要紧的是,”便望阮雪音。

    这神情,关切疼惜,与早年已大不同。阮雪音心中一暖,“没什么要紧的,都安排好了,就是临行前,想来看看长姐。”

    淳风虽今非昔比,到底是粗枝大叶的秉性,许多细节注意不到也不会去想。

    淳月却由小到大眼明心亮,到了这个年纪,历经这些风浪,洞察更是敏锐。

    自看见阮雪音她便觉异样。此刻听对方这般说,更觉有疑,稍思忖,道:“长姐有东西给你,带着上路,做个念想。”又向淳风,“你就别上去了,时间紧迫,我们很快就下来。”

    淳风心知长姐必也舍不得嫂嫂,必有体己话要说,乖乖点头,“也没那么急,多呆一小会儿无妨的。我在这里把着。”

    阮雪音随淳月走楼梯时便想,纪平会不会在。

    真看见空空如也的房间时,不能说毫不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一时无言。

    “君上没斩。”淳月道,“将他从狮子口送回来了。但也没派医者治伤。你的药丸用尽之后,我又让老七在外寻了方子抓了药带入寺内,对外只说,是我不舒服,须用药调理。”

    “他那伤太近命门,若无圣手诊治、辅以精心养护,不大可能好。”阮雪音道。

    “是。所以捱到三日前,去了。”

    其声平静,神情亦平静。阮雪音看着她,半晌道:“他每日都有醒着时,每日都同长姐说话,弥留之际,与妻儿在一起,其乐融融,心满意足。”

    淳月露出很淡的微笑,复去握阮雪音的手,“我们雪音真是明慧非常。我知足了,真的。”

    那是大悲大恸之后的释然超然,是手心手背都痛不欲生而终同自己达成的和解。

    知足二字之后分明还有千言万语,却不必再说。

    阮雪音反握一握她的手,“长姐要保重自己,将宸儿抚养长大。”

    淳月点头,“他这会儿就在前面听经习课呢。”

    “这么小就——”

    “佛法博大精深,值得耳濡目染。听得懂听不懂,我不强求,待他年岁渐长,自有一番体悟。”

    “长姐深谋远虑。”阮雪音由衷道。

    “比你差远了。”淳月道,“君上没斩纪平,也因你规劝吧。雪音,有太多事,我都要谢你,包括今番,你为他为顾氏,这般委屈牺牲。”

    悲恸与不舍都深刻,但阮雪音真不觉有多委屈,也谈不上牺牲。“长姐只将其视作臣子对君上、对社稷的应尽之力吧。长姐忘了,我从蓬溪山来,原该与竞庭歌一样,为主君谋士。谋士以己为棋助君上博弈,实属平常。”

    淳月望她片刻,“我那弟弟,从前我觉得没有女子配得上,晚苓堪堪可以——如今却觉,他能娶到你,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阮雪音经不住这种夸,有些赧,“江山代有才人出。长姐话说早了。”

    “有又如何?他还能再娶那些才人不成?”

    两人都玩笑,却各自都不是玩笑。

    “长姐从前说的,哪怕为皇室香火、社稷绵延,君上也不能独宠一人。”阮雪音稍敛神色。

    “你从前说的,绝不与人分享夫君。”淳月也敛色,语声仍温柔。

    “我大概是错了。”阮雪音很轻地道,“经此一役,他更不能这样,景弘一朝接下来两大要务:稳固社稷、统一青川。前者为后者基石。而要做好前者,他必须将君权重固得无懈可击,也就必须恢复一切天家传统,后宫,当然是他重建朝纲的帮手之一。”

    淳月在这番话里听到了答案。“纵你同意,他也不会。”此一句的前提,是阮雪音还要回来。

    “他会的。”

    淳月忽上前一步,伸手翻开她领口。

    只有玉白脖颈,没了那只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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