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阮雪音谨遵主君示下,宿在承泽殿。

    并没有比在挽澜殿睡得更好,因为崔医女呈上来的那方帕子,是柴英的血书。

    该说是柴英作为唯一无罪的自由身,帮其他人执的笔。帕子末尾,有肖暧、薛如寄、郭宝心、崔怡及更多女眷的亲“笔”留名——相比柴英明显以笔写就的簪花小楷,那些留名显然是以指尖书的,鲜红被丝绢的质地渲染开少许,有种沉痛的写意感。

    柴英的簪花小楷是薛如寄教的。这姑娘出身将门,与其堂姐柴一瑶同样的不爱诗文爱戎马,还是因参与了女课、担当了大任,不得不提笔念书。她与薛如寄交情甚笃,春天时正是她们俩陪阮雪音去的宁安。【1】

    帕子上柴英将情形交代得很清楚,无外就是肖、薛、崔三族领衔谋反,与纪氏同罪;郭氏因审刑院郭培在纪平的长卷上有批注,算追随者,也不能豁免,但惩处该会轻些;剩下那些阮雪音不认识的女眷名讳,亦都来自受牵连的家族,其中不少姓氏,昨夜她在鸣銮殿外听封雷报过。

    所以顾星朗目下只斩了朝臣,尚未处置家眷,据柴英信上写,这些女眷都已被关押,正惶惶等待最后的发落——以君上近来动作, 她们不觉得能逃过此劫, 故请柴英帮忙,来求皇后。

    -前几日你还信誓旦旦对本宫说, 与外界几无联络。

    彼时她手握帕子站在盈满白兰花香的御花园小径上,看着崔医女声有些冷。

    -殿下明鉴!小人若有半句谎,愿此刻便领谋逆之罪赴死!

    崔医女是个只会行医甚至常显木讷的老实人,老实到不会分析利弊, 只遵循最浅显的对错。她今夜将帕子呈来, 实是也没辨清对错,阮雪音认为她斗胆的缘故也不外两个:

    身为医者,同为女子,对芸芸女眷怀着恻隐心;

    这些女眷里, 有崔怡, 以及整个崔氏的妇孺,她再与家族疏远、与她们不往来,到底同宗。

    她说帕子混在新入宫的药材里, 收拣时发现的。

    因顾星朗一日两次地喝药,如今最常被送进宫的就是各种药材,倒合理。

    想想合理,第二日阮雪音还是命人去一一查实:昨日是否有新药材入宫,都哪几味,是否崔医女负责收拣。全部确认后,她没打招呼便冲去太医局,见到崔医女第一句便问:

    那帕子是从哪味药材里翻出来的?

    如此突袭, 最易辨虚实。她盯紧她的脸与眼, 看到她茫然一瞬然后脱口“水柏枝”。

    准确无误,所以可信。

    所以柴英在玩火。

    午后她请旨召柴英入宫, 只说天长节在即, 有些主意须与人商量,那丫头素来点子多。

    这样的事从前哪用请旨, 是顾星朗禁止她出宫又禁止她插手时局, 且有最近几次反复交锋, 令她不得不谨慎。

    好在柴一诺正受重用, 柴家已被证明赤忠,柴英要入宫, 该不会太难,无外就是提前奉旨:不得与皇后聊时局。

    顾星朗果然准了, 柴英在傍晚之前进了承泽殿。

    一脸忐忑,站在纱幔垂落芬芳如缕的圆厅内,手脚皆非。

    “胆大包天的事都做出来了,这会儿紧张,是不是晚了?”

    阮雪音自纱幔后步出,云淡风轻。柴英更唬得四下里望,没有第三人,方快步跑到阮雪音跟前,绞手道:“殿下小声些!”

    阮雪音冷眼瞧她, “写帕子时的豪气哪里去了?”

    柴英苦着脸,“接旨时就被警告过了, 到宫门口又被警告一次,走鸣銮殿附近的甬道时涤砚大人等在半途,反复警示, 刚进殿门,”她回头再望,

    “棠梨也严肃得很, 全都一个意思:只许谈天长节,不许说别的。”

    阮雪音轻嗯一声,坐下靠着椅背,“那谈吧,天长节,可有好点子?”

    “殿下!”

    阮雪音抬眸看她,“若要你不抗旨、不被问罪,那么此刻无论咱们说了什么,本宫都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既不能行动,还说它作甚?”

    皇后殿下分明支开了所有人,便是在给机会,柴英这才反应过来,屏住一口气长长呼出,扑通跪下, 膝行至阮雪音跟前,

    “殿下想想办法吧。这些妇人姑娘懂什么,便是如寄姐——她不知道的,崔怡姐、肖暧也不知道——”

    “她们亲口告诉你的?三个都这么说?”

    “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家中长辈们确实嘱咐了好好跟着殿下经营女课,除却琴棋书画,也可多让姑娘们学习经史子集,这亦是皇后兴女课的初衷。”举国闹得这样,柴英是清楚始末的,顿了顿方继续:

    “如今看来,这当然也是阴谋的一环——但她们不知情啊,且哪怕到此刻,也,也并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啊!”

    其实是造成了后果的。与君权相悖的这一整套大道里,就有女课之兴,那个正午在正安门外,纪平和肖子怀咬死了这一点,且高声指她、让场间所有人都听见——顾星朗也是因此,风声鹤唳,铁了心要隔绝她在局外。

    真能隔绝得了么。

    “最近没上课了吧。”

    “是。凭是什么学堂都停了,更况女课。”柴英闷闷答,“殿下,女课还能继续吗?”

    应是不能了。但顾星朗为了她,绝不会给女课定任何罪名,只会悄无声息地,将其终止。

    而薛如寄、肖暧、崔怡作为这几大家族的女儿,嫡系或半嫡系,会随父亲、叔伯被顺理成章株连——其他人或还能求一求情,包括郭宝心,这三位,是万不能对顾星朗开口的。

    柴英见皇后迟迟没话,更觉焦灼,又不敢催,直到阮雪音问:“你暗中传信入宫,柴一瑶可知道?你大伯、堂兄呢?”

    柴英头摇得比拨浪鼓快,“没人知道。前几日如寄她们刚被关押,我去探视,还被堂姐骂了。”

    “关押在何处?竟能让你潜进去至少两次,让她们一个个署名?”

    “相国府。”柴英低道,“须关押的男丁够多了,霁都的大小牢房早就满了,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关在宅院里,跑不掉。何况,难说,再过几日连关押都不必了。”

    那座府邸,自顾夜城开国便兴建,后来赐给了他最得力的佐助纪荣,相国府三个大字还是太祖亲笔。百年了,竟沦为牢狱,由大祁的第四位君王、纪桓的学生、名满天下的顾星朗,钦定为牢。

    后世翻史,读到此段,该也会禁不住和一曲挽歌吧。

    “郭宝心及其他人,本宫会试一试。薛如寄,你去找薛战,他功高更胜柴一诺,君上或能给两分情面。”

    “那崔怡姐和阿暧——”

    于理上,不能帮;于情上,该试试。且这时候直接回绝颇凶险,万一崔怡或肖暧因此想不通,强行拖她下水——她自己或能冒这种风险,却不能对不起顾星朗的苦心,不能丢下他,更要好好等女儿回来——所以半分风险都不能冒。

    “本宫尽力。但你要明白轻重,她们三个,本就比其他人要难。这三姓,比其他姓氏都难。”

    柴英使劲点头。

    “君上也未必就要杀她们,本宫会先探口风。你回去吧,勿对任何人再提此事,之后,也别再管了。”阮雪音放沉语气,

    “柴氏本为功勋之家,若因你此番善心热心被扣上暗度陈仓的帽子,便不是荣辱的问题了。是生死。”

    柴英一身胆魄真在今日被收拾得明明白白,连连答应,觉得不够,又叩首,方战战兢兢告退。

    “后悔么?”阮雪音看着她背影忽问。

    柴英忙停,转身满脸惶然,下意识又一礼,方答道:“回殿下,有点。但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还是后续尽量做好,让犯错的后果,能不那么错。臣女定谨遵殿下旨意,绝不自作主张!有劳殿下!多谢殿下!”

    入夜,阮雪音如常去鸣銮殿送药,还没走出御花园,碰上顾星朗正往这头回,脸色较晨间差了许多。

    “今日好早。”

    晚香玉浓烈的芬芳在空气中蒸腾,顾星朗没接这话,远远近近地看,终于瞥见更远处弯折的一段廊道下盛放的雪白花朵。

    “是它吧。”跟着阮雪音数年,他也成了闻香识花的好手。

    “嗯。晚香玉气味特别,年年盛夏香到秋,以为君上已经熟悉得无须确认了。”

    难得她话比他多,从前一个字就能答,如今生说出来好几句。

    顾星朗瞥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太香了,盖住了其他味道。”见她双手捧着托盘小心翼翼跟,转向棠梨,

    “怎么,有了身孕,这些事都由你主子干了?”

    棠梨还未及答呢,涤砚箭步上前,“臣来。殿下。”便要从阮雪音手里接。

    “是臣妾的意思。这药金贵,谁煎谁送臣妾都不放心,定要自己来,棠梨也没办法。”

    顾星朗看不得她这样千难万难地走路,“这药不是都得趁热喝?”当即伸手,准备拿起碗直接干了。

    “烫烫烫!”阮雪音险些手抖,“才倒出来不久,素日都是到了鸣銮殿正好。”

    是烫,她阻止时他手已经碰到了碗的外壁,下意识缩回。

    “过去坐着喝。”顾星朗复望一眼那段开着晚香玉的廊道。

    夏花绚烂,处处馥郁,离得远时嫌那晚香玉太香,真近了,就坐在旁边,反觉得气味变淡,别有一番情致。

    “我从前不喜欢这花的香味,今年也是怪,夜夜闻着都不觉腻。”顾星朗喝药,她便随口闲话,同时拿起托盘上盛了蜜饯的小碟,等着递给他。

    繁茂的藤蔓沿廊柱攀爬,将整段廊道笼罩在浓绿的阴影里,涤砚和棠梨领着一众宫人在廊道外静候,隔着被晚风吹拂的摇晃的枝叶,什么也看不清。

    廊道里阮雪音正拿起小碟,挑了一颗蜜饯递过去。

    顾星朗瞧她这副温柔乖巧的样子,忽想起这些年两人吃蜜饯的一项“传统”。

    “你先尝尝,甜再给我。”

    阮雪音一怔,并没有想起某项传统,只怪道这蜜饯白日里也吃过,哪还用再尝?

    但她今夜摆正了心态,于公于私都想让他高兴些,依言放进自己嘴里,确定好吃,又拈一颗往他嘴边送。

    顾星朗却依然盯着她,确切说,是她的嘴。“这颗又不知甜不甜了。你那颗甜,给我吃。”

    阮雪音这下想起那桩传统了。

    也便明白了他意思。

    “这都被我抿得不甜了…”

    “你再说下去,更没味了。”顾星朗神色清淡。

    神色清淡说着一件不太清淡的事。

    阮雪音回头眺廊道那侧,觉得没人在看,似乎也看不进来,很快地倾身仰头,鼻尖都没碰到,径直将那蜜饯渡进他口中。

    她撤回来的动作更快。

    仍是没快过他的胳膊。

    后颈窝被擒,晚香玉的气味突然稀薄然后彻底被抽离,廊道顶成片的浓绿入眼,随她渐渐闭上眼,也消失无踪。

    夜鸟唧啾,风将藤蔓吹得沙沙响,阮雪音在这沙沙声中想起蓬溪山的竹海,竹海间奔腾的溪流寒冬亦不封冻,岁岁年年,天长地久。

    太久了,她被后劲窝的疼痛迫得睁眼。

    顾星朗浑然未觉,直到她呜呜咽咽一再试图说话,他不得不松开些。

    “疼。”

    他方反应,彻底松手,越过她肩头察看,“是红了。”

    “你好意思。”阮雪音埋怨,觉得他实在不必用这样大的劲,她并没有拒绝。

    “最近,不太惜力。”

    她都没及体会这话究竟是一语几关。

    “这晚香玉,此刻闻着,确实很好。”便听他转开了。

    今晚自见面他就脸色差。她是医者,也是妻子,比任何人都会分辨。

    不是身体的缘故。

    她想了想,忽觉被扼住了咽喉,再开口声有些抖,“是朝朝?”

    顾星朗蹙眉,继续看着近旁那株晚香玉,好半刻收视线,“胡说什么。”

    阮雪音稍觉松快了些,仍是呼吸不畅,“你不说,我也不敢问。还没消息么?”

    “没消息是另一种好消息。”顾星朗无波无澜答,“走,回去给你擦点药。”

    【1】806 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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