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夏盛,连日艳阳却在这一日迎来暴风雨。

    竞庭歌回来后便没住静水坞,因离御徖殿太远,一旦出变故,赶不及知道和决策。

    却也不能直接住御徖殿。慕容峋是提了的,没让她睡龙榻,让居偏殿——哪里成体统呢?她非嫔非婢,根本不属后宫。

    遂住去了离御徖殿最近的饮流斋,步行也就半炷香。硕大的雨点子砸在屋顶上,落入竞庭歌耳里时,她正有些昏昏。

    “什么时辰了?”

    “回先生,刚入未时。”绣峦在屏风外答。

    那还是午休之时啊。怎觉得吃完午饭许久了呢?

    “我吃过午饭了么?”遂问。

    绣峦扑哧笑,“先生又睡糊涂了。今儿巳时过半才起,便说只吃一顿。午时三刻吃的。”

    竞庭歌哦了声,听着雨砸宫阙顶的响动越发大,又想问,听见外头喊“陛下驾到”。

    她懒得动,还那么躺着,心忖这副样子真像恃宠而骄的宫妃,终有些过不去,撑身起来。

    “行了。”慕容峋却不知什么步速,顷刻已绕过屏风到跟前,“今日如何?可又呕过血?”

    竞庭歌恹恹着不答,绣峦隔着屏风恭声:

    “回陛下,饭后有一次。”

    慕容峋蹙眉,“多么?”

    “老样子,小半块锦帕。”

    “太医局那帮家伙全该罢免了!来人!”

    外头震声应。

    “传旨!太医局办事不利,竞先生有疾已逾——”停在这处,回望竞庭歌,“多少日了?”

    “你这是嫌我在宫里呆得久了,着急忙慌要轰我呢。”

    十年了,明知她在说反话调侃,或该叫讽刺,他仍是接不住,呆半刻道:“那怎么办?他们不作为,你一天天呕血,我就这么看着?”

    “住在这饮流斋休养已是逾矩,还每日御膳不断,合宫的太医围着我一个人转,皇后有孕也不过如此——”

    这回是她说错话了。最不该提就是这事。

    厚脸皮如竞庭歌亦觉尴尬,一咳转开:“够阵仗了,行了。治不好又不是他们的错。”

    “只是个呕血,又非中毒,怎就成了顽症?你这身板有多少血够吐,再这样下去,还了得?!”

    从太医令到宫里一众杏林圣手,其实说得很清楚:竞先生此症看似突发,在棉州连续不吃不睡、操劳过甚所致,其实病根早已埋下——是经年用心用脑过度,总不得真正休息,一朝爆发,几千个日夜的损耗齐齐找上门来。

    至于几千日是几千日,十年,还是从治学就开始算的二十年,已没人能断明白。竞庭歌自己有数,于命短命长一向也不在意,懒得多论,不过尽力将养。

    “生死有命。无论你怎么吼,阎王要我三更死,岂会留到五更时?”

    “呸呸呸!”慕容峋本就身强体壮中气足,这一串呸,格外洪亮。

    竞庭歌嫌弃,抬眼睨他,“还传旨么?”

    慕容峋丧气,摆手道:“不传不传了。”

    竞庭歌眼锋又扫外面,“人还在门口等着呢。”

    慕容峋只好大喝一声退下,听见只退了宫人没退绣峦,对着屏风又道:“你也退下。”

    自竞先生搬进这里,君上便日日来,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数不清,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连竞庭歌本人都懒得计较了。

    门被关好,他轻车熟路脱鞋上榻,轻车熟路揽人入怀——连位置都精准,是竞庭歌的头刚好靠在他第二根肋骨处。

    “午膳合心意么?这会儿觉得如何?”

    “困,想睡觉。”盛夏暴雨铿锵有力,砸在层叠宫阙间虽不齐整,有种莫名节奏,更教人欲睡。

    “那就睡会儿。我起得早,也困了。”

    百官都被囚在府邸,本无朝会,他日日早起为的是收夜半回来的各种消息,然后决策,偶尔部署——两军相持至今,默契地谁都不动武,因兵力实在相当,一旦开战,无论胜负都会极其惨烈,而南境与祁国的战事才刚平息。

    须彻底确定外患暂平,才能掀内乱。

    同时双方也都在期待、考虑、运筹某种方式,避免血流成河。

    霍衍抵苍梧,变成了一个乍看莫名、实则意义重大的时间点。

    他们都在等这个时间点。

    “今日去看过她么?”毕竟起得晚,竞庭歌虽昏昏,并不能轻易睡着。

    “嗯。消瘦得厉害,不肯吃饭,见了面,左不过哀求,要我放过她父兄。”

    说的是霍未未。竞庭歌归来当日,处理完霍启之后,便从北军营中将她逮进宫,一直关着。

    “且看她父兄接下来怎么选吧。若识时务,不用她求。”

    没听见慕容峋回。

    她等了会儿,又喂了声,仍是没音,只得仰头去看。

    好家伙,就这片刻居然睡着了!君位都快没了还睡得着,睡得这样快!

    她无语至极,盯着他的脸骂一声呆子,想起来放他好好睡,费力得很,只得维持着,听着雨声兀自出神。

    渐渐也觉迷糊,眼帘沉沉,某刻终于撑不住,再次睡去。

    这一觉便到了黄昏时。

    仿佛是要将她缺了数年的睡眠,一口气补回来。

    黄昏也非自然醒,是侍卫在外高声禀报,十万火急。

    慕容峋被竞庭歌推醒,神情还懵,行动却快,顷刻出门,天都黑了仍没来饮流斋。

    推算时间,霍衍归来也就这两日,所以是,快到了?

    这般一想,竞庭歌亦有些呆不住,起身披衣往外去。

    六月暴雨后,空气清新得让人晕眩,云散天开,星子比晴夜还要亮,以至于整个晚间都透着某种不属于黑暗的澄澈。

    既暗且明,像,上官宴的眸子。

    此念一出,她心头狂跳,那双桃花眼适时出现在脑中,悠悠荡荡,挥之不去。

    已离御徖殿很近了,她因走神竟没注意,更没瞧见又有侍卫往这头跑,还是绣峦发现,轻声提醒。

    侍卫经过她身边时恭谨一礼,继续往御徖殿去。

    被竞庭歌叫住:“何事?”

    按规矩须先禀天子,断没有提前告知臣下的道理。但或因对方是竞庭歌,或因此事并非军报,只能算异象,侍卫稍一忖,答道:

    “回先生的话,城里忽然开始放灯,漫天都是,有人说,是白国神灯。”

    竞庭歌怔住。

    当年阮雪音在韵水推段惜润上君位,最后一步就是燃放神灯——哪来的呢?上官宴找的。

    莫名又想起那年大祁天长节,人潮汹涌,他从后拥着她,说此夜同看烟火的人,此生不离分。

    那烟火如星如雪,亮极了,也像神灯,带走世人心愿。

    她蓦然转身。

    “先生,御徖殿在——”

    “去沉香台。”

    平整朴拙的沉香台,百年未变,在这样的良夜,尤显开阔。主仆二人拾级上,星空之下第一盏神灯入眼时,绣峦瞪大了眼。

    然后第二盏,第三盏,五盏八盏十余盏,其实早已遍布空中,正如那侍卫禀,只因她们视线为高台所阻,才一眼望不全,拾级越多,所见越多。

    各具其形,颜彩缤纷,被火光映得无比鲜亮,直将星月光华盖住。

    昔年白国捧出女君,便以神灯为兆,绣峦常随竞庭歌,对这些事很有数,当即生警惕:“先生,这不会是贼人——”

    竞庭歌却有史以来头一遭,不作他想,笃定上官宴,只是在放灯。

    像某种暗示,又像真正道别。

    比数日前马车里更浓重的心乱涌过来。

    -若非慕容在前,若非已有阿岩,你会选他吧。

    槐树林分道之夜,阮雪音终是没忍住。

    竞庭歌还是没答。“若非”这样的词放在她的人生里,大约有些奢侈。

    又是一年夏,夏时南风起,风从南来,往北边吹,沉香台坐北朝南,神灯一盏盏便因风向,都朝竞庭歌飘来。

    形貌颜彩皆不同的神灯上,图案和文字却是一样:洁白的栀子,一支三朵,其中两朵含苞,一朵盛开。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与上官宴看得懂。

    因为那一支,是那年一整个春夏他们的房间里,姿态最好、开得最久的一支。

    文字已经不用看了。竞庭歌有意不看,绣峦却接住了恰至跟前的一盏灯,字字辨认道: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此句入耳,竞庭歌心里被掩好的窟窿忽就显了形,可怕的虚空,空得人胸口闷痛。

    “可解出来了?”

    却听沉厚嗓音身后响起,是慕容峋,从绣峦手中拿过那盏灯,煞有介事看。

    竞庭歌神思不属,好一阵方回头,“什么?”

    “这灯,这画,这诗。”他一脸正经,“与霁都那边的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有关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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