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桌,四人围坐,清粥小菜,一个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发生的场面。

    若顾星磊不“死”,此时君臣会易。

    若在位的是他,阮雪音可能都不会被送来霁都。

    命运的轮盘被倒回去旋转,反思追溯,方知今日种种,皆是因果。

    阮雪音和纪晚苓默契不言,大半个时辰都兄弟两个在说。

    少时趣事,有些纪晚苓知道,跟着笑;阮雪音都没怎么听过,兴致盎然。

    然后顾星朗讲初登大宝那几年,当然跳过了与纪晚苓的龃龉。

    顾星磊又讲大风堡东麓的家,十年生涯,其实只有两年可讲,讲到最后一拍脑门儿:“朝朝还在那里,你们可别忘了。”

    公主乳名自是纪晚苓告诉他的。而身为父母,哪里会忘,顾星朗和阮雪音只有惭愧。

    星夜山寂,四人出石屋,两两一起,最后话别。

    “出霁都前我找过宁王,半真半假对他做了承诺。”动机有诈,但彼时的确心意决,“如今是不能,也不必兑现了。还请殿下,若方便,代为致歉。”

    阮雪音不知顾星延彼时反应,但以他扭头便嘱淳风跟踪纪晚苓的做法看,多也是半真半假地应承了。

    又哪里需要致歉呢。相互搭戏,彼此摆对方一道而已。

    个中误会就更不必澄清,不必伤纪晚苓的自尊,更不该戳顾星延的隐秘。

    更远草甸上,兄弟二人的背影同样颀长,月光下,同样好看。

    她们并肩而立就那么看着,都觉难得,心下唏嘘,不知再见此景是何年,不知,还有没有那样一年。

    许久顾星磊回身,朝纪晚苓招手。

    然后十人卫队护送——于纪晚苓而言是押送,往天河谷地去。

    阮雪音和顾星朗站在原地眺,四下寂无人了,仍是不回屋。

    顾星磊驭马的感觉已找回来不少,此刻拥纪晚苓在身前,沐着山风听蹄声踢踏,颇觉心宽。

    “不知我兄长在霁都——”

    “别想了。”

    “他若败——”

    “你跟着你父亲,也就走到这里了。剩下的,管不着,听天由命。”

    纪晚苓不作声了。

    “累了吧。靠着我歇会儿。”

    她心绪与来时又不同,儿女情长在平宁时至烈,飘摇时,原来真的分量不足。

    以至于她没因顾星磊这话羞赧或怦然,仍是坐得笔直,沉默望远山。

    他便分出一只手揽了她腰,稍用力,让她侧倾。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在,前路,一起便是。”

    下一日刚破晓,天子携暗卫并兵士三十人,出不周山东归。

    被押解同行的本只夏杳袅一人,薛战归来,又多一个——顾星朗本无意押他,是薛战自请,定要这样回霁都。

    阮雪音昨晚便拿了些瓶瓶罐罐给顾星磊,让转交沈疾,今日临出发了,仍不放心,犹豫再三,央顾星朗绕个路。

    顾星朗其实也挂心沈疾伤势,却实在不想见那片河谷,命行至附近,又吩咐将人接过来。

    竟是四名护卫抬着来的。

    沈疾小半生戎马,从没这样过,坐在那木椅上浑身不自在,看到君上皇后时差点儿没滚下来。

    “好好呆着。这副样子谁要你行礼。”

    顾星朗精神好了些,脸上仍有病色,看一眼那木椅虽粗糙,倒很实用,前后各伸出来两根短杆,方便人抬。

    像是为他这样的伤员现打的。

    沈疾察觉,更不自在,“回君上,这木椅,是太子,太子做的。”坐着面君王,座驾还是曾经的储君所制,能自在才怪。

    顾星朗看向阮雪音,一脸“三哥竟这样本事了?”

    阮雪音亦不知顾星磊这十年除了务农,竟磨砺出手艺、成了巨匠,一耸肩表示不清楚,心内却感叹真金果然不怕埋,总能生光。

    “皇后担忧你得很,非要再来瞧瞧。”

    明明你自己也是。阮雪音晓得男人间讲不出这些话,已是过去为沈疾搭脉。

    前日便亲自医治照料过,沈疾仍不习惯在顾星朗眼皮子底下碰到阮雪音哪怕三根手指头,想缩,不敢,心中挣扎,脸上便也狰狞起来。

    “无妨。”顾星朗还不知道他,淡淡又道。

    阮雪音遂摸额头、探眼皮,再详问各处症状,只差当场扒开衣裳检视。都完成了,细细嘱咐,从药箱里再翻出三个瓷瓶,往他怀里一塞,“可记得住?”

    沈疾点头,赶紧回忆一番,尴尬摇头。

    顾星朗便亲动御笔写了给他。

    “君上放心,臣定不负——”

    “行了。”顾星朗打断,“接下来几十日,须尤其看紧,若一切顺利,会有大批人手前来常驻,供你与太子差遣。”

    沈疾稍怔,即反应过来“一切顺利”的意思,沉声答是。

    天子车队彻底出发,行过茫茫青山,沐着长河耀日,仿佛那一日黄昏的天地至暗从未发生过。

    到西境颇须时日,到了西境走南还是走北,也须充分考量:

    走南是入祁。但祁西情形复杂,究竟是阮仲胜了重立其国,还是阮墨兮以蔚后身份扩张了疆土,暂时不明,且得看苍梧局势走到了怎样地步。

    走南便是入蔚。照理无论祁西和苍梧的情形如何,蔚西乃无争之地,且几方兵力都在增援国都和战地,选这边,反而稳妥。

    而朝朝所在的大风堡东麓,处于接近祁国旧西境的中间地段。要接女儿,无论走南走北,路程都差不多。

    所以依据还是实时的形势。偏顾星朗这头奏报,五日才一来,人在路上,难免收得更慢些,还可能漏收。

    阮雪音问明负责传信的暗桩所在,遣了粉鸟出马。

    逼近西境的前一日,鸟儿归来,卷得皱巴巴的字条上,赫然写着阮仲在新区遭遇所领队伍中的蔚军袭击,好在从前的崟军忠心不改,双方激战一日夜,以阮仲的胜利了局。

    至于他有没有回到旧宫,光复崟国,信里没说,约莫传出时还无定论。

    “走南吧。”阮雪音道。

    这趟路顾星朗全程躺着,不敢再将头枕她腿间,怕阻她气血循环、不利小腿伤势,只以头顶挨着她裙纱,方便时时亲近,此时便正嗅其香。“他的人马再少,总多过咱们。军备不够,百姓来凑,咱们——”

    “百姓未见得帮他不帮你。”

    “他是崟人,我是祁人。”

    “他做他们的国君只月余,你做他们的国君逾两年。”

    顾星朗轻嗤,“有句话怎么说的,血浓于水。”

    阮雪音默了默,“走北毕竟是蔚境。而新区现下,其实是一盘散沙,他有没有重立崟国尚未可知,便立了,定还在整顿,空壳而已。”

    两人都默契不提阮仲的名字。

    “且新区挨着旧西境,咱们若能长驱直逼锁宁,要用兵马,也容易些。”旧西境怕也不剩多少兵马了。阮雪音虽这么说,心中并不乐观。

    顾星朗这几日十分懈怠,这般应对了两句已是不想再谈。

    阮雪音摸摸他脸,又顺抚他发丝,“那就定了?我帮你传令下去?”

    车里没声。

    “他那些拥趸,”半晌方有反应,“能这样养私兵、搭局面、伺机而动,都非等闲之辈。”

    指此番受阮墨兮号召的整个崟国旧势力。

    “你认为,若走南,我们根本进不了西境?”

    顾星朗又往她裙纱间一埋,“我去了极西之地的传言,在不周山了局之前是手段,如今,却成了杀机。”

    阮雪音沉吟片刻,仍是道:“咱们走南。”

    顾星朗终于因她坚持撑起身,一手跨过去放在那侧座椅上,也就将她环在他包围圈,“又想亲自与他谈判?”

    他本就心绪差,她避着触逆鳞,“他同竞庭歌北上之前,我,和他相处得不少,就是每日诊治——”

    “开方煎药而已,需要日日去?”

    阮雪音轻轻吞咽,摆正神色,“要扎针。”

    那是医者模样,冷静而至于漠然,顾星朗却没法忽略话的内容,“扎哪里。”

    “后背。”

    顾星朗也是被她扎过后背的。

    当即有画面。

    “你放心——”

    “你知不知道这对一个男人而言,尤其他,是怎样诱惑。”他再次打断,凑近了,盯着她因近来消瘦而越发清晰精致的眉眼,“我若是他,管得住手脚也管不住心。”

    阮雪音垂睫避开他压迫,语气却坚定,“药石之法,远远不够,我是医者,自有该遵的德行和分寸。”

    就着咫尺之距顾星朗又看了她半刻。“有效么?”

    “嗯。”

    他闭眼一瞬,“真希望你没有救错他。”

    “我就是这个意思。”见他饶过了此题,阮雪音忙转,“我后来复盘,最可能惹他转变心意的,是在槐府与佟钧见那一面。但这种转变来得太急,是人在面临突发选项时的冲动反应,以更早时候我在小院初见他的观瞻,他,是真的丢了火种。”

    “你的意思,还能劝他再放弃一次?”顾星朗神色淡淡。

    “也许都不需要我劝。新区经过这样的鏖战,三国相争,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难以立时重建,他是会审时度势的人,心知自己不过是被阮墨兮临时拉入的傀儡——”

    “就是因知道,才将计就计抓住机会重燃自己的火种——”

    “他的毒还没解。依然是将死之人。”阮雪音柔声,“己身之垂危,家国之飘摇,他一定都清楚。他确不是那种罔顾大局只逞一时之快的莽夫,他对复国,兴许真没有那样强的热望。”

    “那他何必跟竞庭歌走,何必在那头帮忙排兵布阵,最后带军队南下收胜局?”

    阮雪音想过某种可能。

    却也觉荒谬,始终没说。

    “抛开对他的判断,只论方才所列其他缘故,”她定看他,“走南更佳,请君上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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