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擅凫水者的速度恐怕不慢,而沈疾能否带着他踏水归来,还是被黎鸿渐阻止拖延,直到水下兵马循声而至,以绝对人数优势完成击杀——她不敢想。

    只盼他因自己那声喊已经跳下了水,正被暗卫往回带。

    这盏茶功夫的尽黑太长了。

    长到水上空手相搏的气流声能被隐约感知,长到水底的翻搅势如风暴。

    阮雪音与竞庭歌一样,紧张到极致时不会发颤,只会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她努力保持意志,勉强挪动眼眸,复去望至暗的日边零散的星子。

    一只胳膊就那么被顾星磊拽着,对方拽住之后倒是一反常态没为避嫌而放手。

    大概是察觉到她太静了,想防着万一。

    那日影终于开始移动。一侧极细的金边在无声变宽。她立时回眸盯着河面,先看到成排虔诚村民的背影,依旧趴伏着,念告之声稍弱。

    然后能隐见河面上轮廓,不太平整,相比日蚀之前,不像同一段河道。

    却那样安静,当光明重至,念告声彻底消失,人的轮廓,就那么静静地,一座一座如浮冰地,漂在水上。

    是日蚀结束后的光明太刺眼么?还是不周山的夕照太红?她分明觉得那碧蓝的水变成了红色,朱砂的颜色,血的颜色。

    对岸纪氏父女和温斐还站在天黑前的位置。

    并非所有冲下山坡的兵士都入了水,此刻对岸静默的那些,与更靠前跪着的村民们一样,成排站着。

    都呆滞望着红色的河面。

    北岸这头也有些兵士,显著比那头少,当然是因顾星朗将火力都埋在了对岸。

    却又有什么用呢,这乍看在他手里的主动权,因一场始料未及的日蚀,瞬间被调换了。

    薛战的人果然是有问题的。薛战呢?

    天光极亮,不似黄昏更似正午。她眯着眼看对岸那些静默的兵士,无论如何认不出薛战身形。他也入水了?

    水面那样静,漂着浮冰似的人,此岸没有顾星朗,彼岸也没有,昭示某个事实。

    她却有意避开那事实似的,还试图找到薛战。

    这时候找薛战有何用呢?无用,无用才能分散神思,撑住席卷而来的恐惧。

    她竟然恐惧到不敢去确认,河上漂着的,有没有他。

    顾星磊放开了她胳膊,大步往河里走。

    “磊哥哥!”却听纪晚苓在那头忽喊,竟带哭音。

    她是为顾星朗而哭么?还是为她的父亲终于与人合谋杀了情郎的亲弟,而哀叹两人之间自此结下了世仇呢?

    阮雪音从没如此刻般希望是前者,从没如此刻般希望顾星朗曾经照料、关心过的人都能在这一刻,为他忧思悬心。

    “我去找,磊哥哥,我去找他!”

    纪晚苓的反应,却更像是后者。

    顾星磊没声,更快地往河里冲,血水湿了鞋,漫上裤管,踏出急促的响动。

    纪晚苓便也往河里冲,被其父喝止,又被不知何时窜出的两名随护拉住。

    她哭得更凶,前所未有地,哭出了声。

    究竟该谁哭啊。阮雪音心中痛得没声,脑中更觉荒谬。这样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戏,发生在河岸两侧的太子与准太子妃身上,可痛失爱人的是她阮雪音啊。

    她终于觉得可笑,眼前所有人,真真假假或敌或友,都成了台上戏子,各唱一出,似乎热闹,与她全无干系。

    她亦往河里去,却是淡定地,步步踩过芳草萋萋,穿过跪伏村民们的间隙,分明已经不痛的小腿不知为何又痛起来。

    痛些好。因果业报,此刻痛在她身,或便能为他多争得一分活路。

    顾星朗命中也有死劫。此为她惴惴数月只怕他要失利的缘由之一。但是否这次,死劫之后是生是死,与顾星磊的一样,星官图上看不出来。

    她也不想看出来了。她小半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会窥天机,更觉窥得又如何,人力不抵天命!

    顾星磊大半身子已经没入天河中。

    阮雪音足尖也已沾到金红的河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便听河对岸纪桓喃喃吟诵,似也伤痛,整个人都佝偻下去。

    叫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

    阮雪音心里也跟着唱,却非诗中懊恼愤慨,只是绵长的空茫。

    她等着纪桓念出下文,好又跟着心念,却一时没等到,仿佛那老者,也说不出“堕河而死”四字。

    忽听见巨大的水花声。

    一声,炸裂在脚边,红色的河水溅得她满身,甚有一滴朝着她的脸直直扑来,险些入眼。

    她茫然低头,便见水中湿漉漉的脑袋,湿漉漉的披散的黑发,衣裳是浅色的绯红,很像上官宴常穿的颜色。

    谷alt/spanagt但当然是因血染,所以那衣裳,原本该是白色。

    人就在她脚边,却是背对,望着河岸,咳着嗽呛着水还大喘气:

    “三番渡河!当奈公何!老师!学生三番渡河,渡而未死!学生赢了!”

    真是幼稚啊。

    又朝气蓬勃,十几岁赢了击鞠赛的少年似的,高喊胜利,对败家耀武扬威!阮雪音胸中蓄满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里流动起来,且是滚烫地,引着她蹲下,使尽全力捞他。

    哗哗的踏水声亦至,是顾星磊有些跌撞地走回来。

    顾星朗却再次往下沉,惹阮雪音大怒:“还想做什么!”

    那真是,闺帷里妻子训丈夫的语气,很像训孩子。

    顾星朗转过脸,又急又委屈地:“沈疾还在下面,他不会水!”

    阮雪音目瞪口呆,忽忖你却会水,这一小段时候竟是闭气水底?

    便见顾星磊已冲将到跟前,兄弟俩一起沉河,须臾比方才更大的水花炸开在血色的河流上,沈疾被捞了出来!

    三个大男人,其中两个气喘吁吁爬上岸,沈疾直接双目紧阖全无生息,被连拖带拽,场面十分狼狈。

    阮雪音没法忽略明显更堪忧的沈疾,也不去检查顾星朗了,满脸泪还没干,人已经跪坐到地上准备施救,同时唤阿香去车上拿她的医箱。

    顾氏兄弟亦瘫坐在草地上。

    前头跪着的村民已自行让出一片视野,倒不离开,有些怯又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景况,其中不乏有人仍双手合十,闭着眼,半仰面,对着血红的落日念念有词。

    纪桓的身形并没有因顾星朗出现而更加佝偻,瞧不出失望或欣慰。

    “渡河而死,因公不会水。”只听他沉沉叹。

    “原不会水。黎叔也这么以为吧?”顾星朗笑答,看一眼身上血染的绯服,想起远在苍梧的挚友,“老师可知学生如何会的水?上官宴!哈!他是高手,他教的我!”

    当朝祁君最讲风度,尤其人前,格外在乎仪表言辞。这会儿却瘫在草地上还哼哈有词,是过分快意了,向死而生的肆无忌惮。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老师当年说的,若诗中那人会水擅水,这整首诗也许就不成立了!一语成谶!老师,你这局棋,已不成立了!”

    不周山一局是君子之争。顾星朗带来的这些人,便是双方可用的全部兵马,赌的,是最后的人心向背。

    显然纪桓早先在筏上骗了他,用另一家替代了薛家,让顾星朗放松警惕以为自己的人都绝对可信。

    沈疾已用行动自证可信了。

    所以跃入水中弑君的是薛战的人。

    而这些人,已如浮冰般漂在水上。

    强弱已明,天河南岸成了瓮中之鳖。

    “为师,心服口服!”纪桓放声答,“君上赢了!”

    他还没有完全赢。

    霁都的中军帐外群狼环伺,群狼之首的纪平,很可能毁掉他留下的所有后手。

    所以纪桓这一声认输,风度翩翩。

    “可老师坏了君子之争的规矩!”又听顾星朗高声再道,“才说了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君上明鉴!为师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顾星朗放声大笑,“那学生也已到不得已之时了!”

    这话乍听非常模糊,细想便十分明确,顾星磊浑身一震,回头道:“星朗。”

    旋即改口:“君上。”

    “三哥稍待。”顾星朗放低声量,语气有些懒。

    那头静默有顷。“成王败寇,为师,甘愿受死。”

    “求君上开恩!”纪晚苓在那头赫然跪下,身形起了又伏,竟是在磕头。

    阮雪音埋首为沈疾疗伤,听在耳里,只觉人世之惨烈莫过于此:君臣,师生,至亲知交,竹马青梅,皆陷泥沼,生死决断。

    庙堂游戏,真乃忧怖深渊。人心,欲壑,取舍,灭了又生,生生不息,以至于对错黑白皆有些失去被辨析的意义。

    “朕是在想,”顾星朗单肘撑地,眼微微眯起,“君子之争的规矩既已被打破,卑劣在此局中既已被允许,那是否,可用老师和瑜夫人之命,问一问纪平,换还是不换。”

    “妾愿书信霁都,力劝兄长!”彼岸纪晚苓还在磕头。

    顾星朗却似没听见,还想等纪桓回应。

    那头持续无声。

    “嗯,老师既来不周山,必嘱咐了爱子,若占上风,千金不换。”他若有所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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