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幕沉沉,两人听墙根不成,折腾了整日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纪齐吩咐备饭菜,与淳风就在自己房间狼吞虎咽。

    吃饱了,各自擦脸,准备等书房那两位出来,又想去城里看看平乱的进展。

    府门便在这时候突兀响起来,砰砰砰叩得人心颤。

    他们忙奔出去,至花园碰上跌跌撞撞的家仆,“八百里急报!八百里急报!”

    分明急促,却显喃喃,仿佛那急报内容烫嘴,不能说,说不出。

    八百里急报多半是军报,北境大捷已入侵蔚南,南境僵持一时也出不了大变局,只能是新区。

    顾淳风的脸瞬间煞白,纪齐也想到了,管不得尚在人前,赶紧揽住她。“快说!”

    “新,新区全军覆没!沈疾、薛战两位主将不知所踪,或已阵亡!君,君上亦在场督战,遭遇暗袭身中数箭,已经,已经驾崩了!”

    顾淳风在听到沈疾的名字时已觉黑夜如墨挡住了全部视线。

    最后那句话反因此显得虚假、眩晕之际产生的幻觉,反不那么让人难受。

    但她人已经往下倒了。

    是日夜奔命、心力耗尽而终在这一刻油尽灯枯。

    纪齐本就揽着她忙将人护进怀,只觉她眼泪决堤全涌进他心里。

    那是拼尽所有努力仍不得善终的绝望,是无可奈何,按头认命。

    “此时军报,未见是真。”他不想认命,二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家族、对朝堂时局一无所知,如今终于有所察、终于明白必须有所察且逐渐摸到了方法,他要为家为国,哪怕只为她,撑住最后一点改变结局的希望。复去看家仆:

    “谁来传的话?消息已经入宫了吧?”

    “是,是!那位大人说先报进的皇宫,宁王殿下道长公主在相府,让赶紧过来禀!”

    “他人呢?没请面见长公主?”

    “是说要当面呈报!但小人得先通传呐!这光景,总不能随便领个铠甲将军进府门呐!他等不住,说还有急差要办,便托给了小人,让立时转达!”

    没有疑点了。纪齐命家仆退下,抱着淳风站在春夜水边缓心神。“未见是真。君上何等人物,岂会荒唐地丢下国都在西边战场上牺牲。沈疾和薛战,更没那么容易死,说的是不知所踪,阵亡是猜测。淳风。”

    他极温柔,从声音到语气。少年百炼钢碾转出这样的绕指柔,只为一人。

    “是真的。”顾淳风终于听见了耳边安抚,讷然摇头,“竞庭歌用山河盘,连北境那样大的战场都能操纵。新区更近吧,有叛军,有蔚军,他们,一定是中招了。新区兵力原就吃紧,九哥才会亲自上阵,以定军心...沈疾和薛战,再是会排兵布阵,打仗这种事,本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加上兵马不够,怎样神勇都是败...”

    她被巨大的悲恸吞噬,从北境归来一路反复撑起的信心全然崩塌,所思所想,尽在证明那道军报的可信。

    纪齐不这么想,且拼命说服自己不要这么想。他将她拉离怀抱寸许,给她擦泪,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先将消息禀给长公主,然后进宫。还是你要歇会儿?到我房里睡一觉也好,我去办,再回来接你。”

    顾淳风怔望着他温柔又坚定的脸。

    眼泪少了些,鼻子仍停不住吸,半晌就着他给她拭泪的衣袖抹一把鼻涕,“我同你一起。”

    两人收拾心绪赶紧奔书房,纪齐示意淳风远些等着,自己深吸一口气上前叩门。

    无人应答。

    他有些无措,大局当前是该打扰,却毕竟,不好打扰,会非常失礼。

    淳风心急,且早先没真看见里头情形,也便没那么踟蹰,一个箭步至门前,“长姐!新区八百里急报,请长姐速回宫定夺!”

    依然无人应答。

    而话说到这份上无论顾淳月还是纪平,怎可能无动于衷呢?

    两人对视一眼,再顾不得,一脚将门踢开,屋内空空如也。

    是收到家仆禀报,在他二人花园中平复心情期间,已经走了?

    当即也不耽搁,并肩出门。外头平宁多了,不太闻打斗声,他们有意绕上主街,发现驻守的禁军显著变少,随意挑了个人问,获悉造乱的头目们都已伏诛,宁王正在整顿安排,遣地方军各回城郡。

    会是大工程。两三日能处理完就不错了。淳风瞧街上颓靡,一眼望去不见百姓,知是白日里受了大惊吓,纷纷闭户在家。遂找了个驻街的禁军兵士问:

    “早些时候,有斥候入城喊了八百里加急?”

    兵士一怔,“是。”

    “可有高喊是何消息?”

    按规矩,当然入宫后才对长官们细说,但乱局之中蹊跷太多,不排除别有用心者乱上添乱。

    “没有。那斥候径直冲进了正安门。”

    淳风与纪齐再次对视,庆幸这样可怖的消息还没被传开,同时加快步伐往皇宫方向去,忽听沉亮的马奔声自南边来。

    快速逼近,压上大街,顷刻停在一名禁军领队跟前,“开远门塌了!请大人速速禀报!”

    开远门正是霁都南城门,这是一名城门卫。

    那禁军领队大惊:“塌了是何意思?”

    祁北混乱刚平,总不至于,祁南也有乱军北上?!

    “就是门幅倒下来了!彼时正当值的几人这会儿全被压在下面,不知死活!所幸百姓们夜里都没大出门,没伤着更多!”

    霁都西、北、南三大城门,都自宇文一朝就修筑,沿用至今,不过是太祖登基后将三门的名字都改了一遍,即覆盎、勿幕和开远。三百年城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是不可能倒,而是,偏生,倒在了这国君或崩的节骨眼儿上。

    太像人为!

    可国都城门,那样厚重巨大,岂是随便动动手脚就能塌的?

    顾淳风勉强平复的心绪再次激荡起来,便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主街深长,一眼望不到覆盎门,但许因那开远门的城门卫刚说完崩塌,许因那声响实在太明显——沉重的砸地声,惊骇的痛呼声,响在渐沉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覆——盎——门——塌——了!”

    一句雄浑刺破高空层云,夏雷般打进人心里。

    城门卫与禁军领队面面相觑,都忘了行动。待后者醒过神来要往正安门跑时,只听顾淳风沉沉一声:

    “去察看情况救人!本殿自会禀报。”

    她拔腿飞奔,纪齐赶紧跟。人人都在城道上、门窗边,人人都远远近近张望着恐慌着这连绵不绝的变故,以至于没人注意,高大的祁宫城墙上,那最高的明光台阑干边,十三皇子顾星漠,还在吹风。

    裹着白日那件斗篷,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眸光如星月辉映,静静望着城中纷嚣。

    “老师曾问我,是否相信天命。”

    黎鸿渐仍站在少年皇子的身后,夜风微扬起他粗布衣袍的下摆。他的眼神不如少年亮,却非常清明,似乎已洞悉了这世间全部谎言与真相。

    “殿下当时说不信。”

    顾星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方才八百里急报入宫,老师以为,是何消息?”

    黎鸿渐沉默有顷,似在思索。半晌回:“军机大事,小人不知。”

    “我猜,”顾星漠依旧凝着眸,听着声,万象皆入眼入耳,偏无动于衷,仿佛生死浩劫都与他无关,“是九哥崩逝了。”

    更长的静默。春夜堆云的霁都上空,风声骤止。

    他竖耳听着身后男子的气息,分明觉得握着四轮车后缘的那两只手,瞬间发了力。

    力道明明施加在车椅上,顾星漠却感知得很清晰。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照岁夜,九哥说的那些话。只有他们兄弟俩,对月密谈,不足为第三人闻。

    九哥在参透某件事又计划好某件事时,总会那样笑。

    许多年了,那笑在他脑海里愈见深刻,挥之不去。以至于对镜时他总不由自主,模仿那笑容,渐得其形。

    岁月往前,他会在那肖似的形中,炼出自己的髓吧。

    会的,九哥。他牵起嘴角很淡地笑了,便是那与顾星朗肖似的笑。

    定不辱命,九哥。他心里又道。

    然后听见黎鸿渐声沉如寒冰:“军报入宫,长官们自有计较。殿下,慎言。”

    “老师切莫误会,学生没有诅咒君上之意。只是您常言天命不可违,学生以为,三百年国都三座城门,竟然同时塌了两座,太过骇人,只能归结为天命。而这样的天命,非大吉,乃大凶。”

    顾星漠慢悠悠说,终于移动目光望向夜空。乌云压城,半颗星子不见。

    “老师说星星是恒定在那里的,白日看不见是因日光,雨雪天看不见是因云层遮挡,所以今夜,无法观星了。那么帝星是否陨落,应该也瞧不见?”

    “殿下。”黎鸿渐从无情绪起伏,言行举止如得道的仙人,哪怕此刻开口警示,也不过声量加重。

    城中已是再次翻腾起来。

    宫内还在部署,地方军尚未撤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场面之混乱不输白日。

    顾星漠回身转脸。

    “老师还不动手么?此刻推我下去,大祁必乱,你们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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