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都已覆雪,韵水之凛尚有早春意。

    满城兵甲,门户紧阖,妇孺皆避屋舍。胆大有识的男丁们自昨夜便守在家门前,三三两两,已经熬红了眼。

    说是助守国都待迎女君归,但谁知女君归不归、何时归。宗室泯灭至此,举国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回来定局民众纵怀对国君皇室之天然敬畏,总归心内打鼓,而韵水城至今未乱,不过因祁兵知礼,未有任何进犯挑衅之行。

    这里是国都。破晓到来时从百姓到白国所余不多的将领们后知后觉。如斯景况,竟无朝中要员出来主持,便算人各有志,识时务者选择闭门自保,不可能齐默至此。

    观望定策?一夜时间,天明总该露面。

    方有本国将领于曦光渐盛时策马离岗,带队造访韵水城内官员府邸,立时发现端倪。

    昨夜进城已是夜半,许多情形只听了肖贲一面之词,然后两三个时辰以来忙于交接部署,竟未注意守备在要员府邸周围的,全是祁兵。

    领头的白将要登朝臣府门,被祁兵以未得将军令拦下,自起冲突。口角摩擦间白将命本国兵士暂止戈,掉头寻得肖贲交涉,说理不清,最后要求对方交还玉玺兵符。

    “国之重器,岂可随意交予臣下。肖某奉君命,迎待女君。”

    车轱辘话来回说,天已大明,本国军民愈觉形势不对,眼看要再起兵戈,新的军报自南而来。

    东岸与南岸有舰船现于海上,乌泱泱黑甲成云,像是蔚军。

    苍梧随之发书告天下,称白国内乱女君失踪,祁国摇援助大旗实为攻占韵水,白国存亡告急,作为真正友邦,蔚国责无旁贷。

    蔚军登陆白国的消息与这封告天下书的内容几乎同时传入霁都。

    “舔着脸航万里分羹,厚颜至极!”

    “十分局面已成五分,再不定夺,悔之晚矣!”

    “柴瞻将军的兵马将抵南境,依臣之见,与宁王合边境军之力一举入白国,驱逐蔚贼以定乾坤!”

    鸣銮殿上,朝臣轰谏,分明面向顾淳月和纪晚苓,字字深重却是齐发向为首的拥王。

    “君上与相国不在朝,总须有人决断。”御史丞肖子怀大步出,“长公主和瑜夫人虽不让须眉,到底常居后庭不问国事,此议关乎大祁前程,还请拥王殿下明示!”

    “还请殿下明示!”

    顾星移原是个少主意的人。成年出宫前受顾星朗照料,去临金开府后与信王往来最多,都是敬服的兄长,手心手背肉。在此之前他有过不止一回墙头草的小动作,是非曲直来回颠,早已洗不清明。但于统一大业上,他心下极明,所以为信王给宁王传信;到此刻,该怎样做,再清楚不过。

    柴瞻所领禁军精锐便在南境与宁王会合后不久收到了霁都指令。

    祁军自陆地南下,蔚军自海岸北上,白国似半个空囊束手等新的热血灌溉这片如春大地。

    段惜润和沈疾还栖在引凰台那棵巨树间。

    “他要朕等的最后一刻,是这个。”祁蔚争食。

    距离极近,那张面皮造就的脸容貌平平,是音色在不断提醒沈疾,护的确为女君。

    他全没料到此役还有北方慕容这只黄雀,甚至不觉得顾星朗料到了。

    但段惜润当然会将结果无论好坏,通通算给顾星朗。

    他以为会听到切齿声。怨怼乃至愤恨。

    都没有。段惜润甚平静,极细的气声掩在风过浓荫和皇宫外越发浩荡的声势里。那是百姓听闻剧变开始骚动、白国军民围了朝臣要员们府邸试图营救,以及祁白双方且谈且争执的间歇喧嚣。

    “他们都骗了我,沈大人。阮雪音和竞庭歌说女子立于世当乘奔御风,然后一个推我上君位,一个两面三刀阴谋算计,而他,”顾星朗三字叫人刺痛,“居然让我一再相信,他能帮我护我保我的国家。”

    他其实没叫她信。甚至在归国途中就明确说过,“保证不了任何”。

    是她自己输在了伊始,输给了那声无论何时听都似有余温而也许从来只是套的“惜润”。

    沈疾清晰感知到她弯折在枝桠间的躯壳起了又伏。平静以下是炸开的山石,烈火如烹。

    “沈疾仍护女君在国都。”放在平时他无谓多言,但对方此刻状态异常,他真怕她一个不妨泄露行踪,“沈疾跟随君上多年,深谙不在过程中患得失之理。女君且待结果。”

    韵水居白国中偏南,绝对距离而言,蔚军北上会快过祁军南下。皇宫后面的罗浮山间也有卫队,只不带甲,分明两拨人各隐东西,非鸟瞰不可觉察。

    密林之中、枝叶稀疏处席地坐了三个人。面前连茶盏都无,显得画面颇寒酸,偏三人皆气度卓绝,齐望着将至的暮色似在听音观景。

    “事已至此,祁君陛下是不会留老身活口了。悉听尊便。”

    顾星朗既知她有人马,并不当真,只向纪桓:“老师你呢?”

    纪桓一身淡青,随天色渐暗混入山林深黛,“欺君重罪难辞。臣愿以死相谢。”

    他躬身要起,被顾星朗稍抬手阻了。

    “老师宁肯死辞,也不愿告知纪门与上官一族都得了怎样的高人提点。”

    文绮在旁笑,“死辞诛一人,揭谜诛全族。先夫和温斐都懂的至理,纪相怎会不懂。”

    顾星朗也笑,“文姨若愿告知,朕不杀你。君无戏言。”

    “都道祁君宽仁,但先夫曾说,你会饶的从来只是可饶之人。老身乃宇文之后,欲通过佩夫人拿河洛图光复大焱,不可饶。让我猜猜,”暮色中文绮微眯眼,“陛下打算在韵水落定时拿老身示众,向天下人自剖血脉与阴谋、力证佩夫人同宇文一族无半分干系,然后再杀。”暗沉天色中她笑意如深渊,

    “总归要死,老身何必坏了世家们筹谋。复不了国,帮他们灭祁也算解恨。陛下能杀尽大祁世家么?”

    此言骇人,也很诛心,仿佛整个祁国世家共持了一个阴谋、一场颠覆。

    纪桓确警示过世家之力。顾星朗按住思绪。在明光台上对自己,在相国府时对阮雪音,他据此坚定了拿温氏开刀儆猴之策,纵容推动,方有天长节一局。

    竟是会错了意?

    “夫人已是败露,何必再危言耸听乱我祁国。”从拂晓到黄昏,纪桓寡言,除了回话无一次主动开口。此为第一次。

    “纪相这是改主意了?照理,你我殊途同归。”文绮站起来,袖摆间素手在身侧打了个手势,正朝西侧林间,“顾星朗死在此刻此地,才有后话,家国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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