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疾在九层台下的小馆内养伤。

    祁有明光台,蔚有沉香台,白有引凰台,与兵符一样,崟国依然是最特别的,叫九层台。

    九层台真正有九层,观之如塔,最高处近云可摘星,故第一层外悬匾“斗转星移”。

    高台乍现于竹林深宫层层叠叠间,显得颇突兀。阮雪音一路行去,蓦然想到文绮说当年以活埋楚荻为计,就选在锁宁制高点,长胡子定的。

    一城制高点,彼时她直接考虑的是归属锁宁的山顶之类,毕竟要埋人;此刻忽见九层台顶拨云切天,方倒吸凉气:

    这才是锁宁至高点吧。

    掀石板埋在高台上?

    自可以去向等着她们的两位前辈求证,现下要紧的是馆内那对小人儿。

    阮雪音从没进去过,但如今宫中人人认得她。有婢子引路,禁卫一路跟,至房门口婢子退禁卫方退,说风声鹤唳不为过。

    她轻叩门,没人应,稍加力道,里头脚步声响起来,怯怯地,顾淳风开了门。

    脸庞荼白,两颊边极淡的胭脂上分别一道长痕。

    哭过了。

    阮雪音看得心疼,拉她手握了握。淳风轻道“九哥傍晚才来过,我还想怎么又来了”。

    “他睡了,累坏了。”阮雪音答,“我进去看看?”

    淳风赶忙往里让,小心关上门。“嫂嫂这几日去哪里了,看着也这般疲累。”

    “有点事,须尽快处理。”

    家国巨变,又兼蓬溪山东宫药园秘事,自有许多事要处理。淳风瞧她困乏却少悲喜,有些羡慕:

    “嫂嫂同九哥一样,神魂强大得很,轻易打不倒的。”

    阮雪音稍怔,“你九哥是经年历练,撑惯了;我,其实应该弱了许多,家师临终前说的,不如从前冷静,是重了情义的弊端。”

    “重情义又岂是弊端。”

    两人一直以气声对话,唯恐吵到病榻上伤员。

    “我也这么觉得。”阮雪音微笑,“所以不打算改了。”

    她近床边,看着沈疾熟睡的脸,面色倒还好,气息极沉。“汤药里加了助眠之物吧,以他警醒,受伤也不会睡这么沉。”

    淳风点头,“易醒得很,那两日正严重,疼得厉害却不能安睡,我急又气,让御医调的方子,也同九哥报备了。”她坐床沿摸摸他额头,

    “间或有些发热,须时时注意着。嫂嫂你要不要瞧瞧?”

    她一指沈疾右腿,恰在外侧,盖在被中。

    阮雪音蹲下轻掀锦被看,已经包扎固定得极稳妥。“我药理强于医理,治外伤恐怕不及宫中医者,且已经照料得极好,再瞧不出什么。”

    两人复牵好被子,放下帐幔去远处小桌边说话。

    “严重的骨伤多少会留遗症,我不想骗你。御医细察细断过,也是这么说吧。”

    淳风点头,鼻尖红起来。

    “但沈疾底子好,又是多年的练家子,恢复起来也比一般人有优势些。纵留了遗症,你会陪他一起转劣为优的对不对?”

    淳风想哭又想笑,“嫂嫂你何时这般乐天了。”

    “新学的,全靠你们教,尤其是你。淳风,我一直欠你一句谢。”

    顾淳风眼泪掉下来,“乐天有什么用。他是武将,要护君杀敌的,留了遗症,日后难免掣肘,于功业无益,更平添了许多危险。我是不稀罕什么功业的,但你不知道他,他十来岁跟着九哥入霁都,除了一身习武的长处没别的,就想好好帮九哥的忙,报知遇的恩。后来九哥指婚,他对功业比从前上心了许多,我知道他是为了更与我相衬...”

    她一口气说个没完,哭腔不自觉响,阮雪音深恐吵醒沈疾叫他听见,赶紧拍她的背又使眼色。

    淳风醒觉,敛声只是撇嘴吸鼻子。阮雪音知她绢子一向放在何处,熟练一摸抽出来,帮着擦,

    “都会好起来的。照岁时候你许了一花盆的愿,总有灵验的。你这般诚心,老天爷总听得见,总要理你,都是你自己说的,忘了?”

    顾淳风止不住抽搭,“我说得不对,你说得才对。你当时说一盆花哪里承得下这许多愿,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就是说多了,以至于不灵。”

    “我是乌鸦嘴。我打小做这些事少,蓬溪山根本不守岁,我说的哪里是信得的?”

    阮雪音讲完方觉口不择言,自嘲苦笑。顾淳风却认真:

    “今年的除岁玫瑰不顶用了,我听说隐林寺特别灵?后日照理都该去吧,我想陪沈疾原不打算去。还是得去,让高僧赐我些经文符咒。”

    隐林寺阮雪音只去过一次。

    也是一年天长节,阮佋破天荒要前往进香祝祷,仿佛临时决定,至山下仍不见有僧人来迎。他一向在这些事上苛刻,那日却未露愠色,平心静气拾级入庙,进香,听诵,还用了斋饭。

    阮雪音从头到尾只是盯着室外那些飘扬的经幡。蓝白红绿黄,斑斓极了,衬得其后的天也蓝,崟国甚少有那样的蓝天。

    仿佛就那一次。

    从小馆出来,子时过半,拔地而起的九层台更显得高耸刺月。她回身仰头望了片刻,心知不是纠缠时,离开近五=四个时辰,阮仲独在城北煎熬。

    薛战送她至城北,一路无话绝不多问,看着她入巷无异常,返回皇宫。

    阮雪音踏进小院一片悄静,屋内也静,两盏豆灯,青灰衣衫的男子攥被咬牙打着寒战。

    “开始多久了?”

    她忙过去,路上熟练往盆中又丢几块银骨炭,坐床沿抚上他肩臂按压。如此能帮他分散些痛楚,已是经验之举。

    “不清楚。”

    好半晌阮仲答,字字颤。五六日了,痛感在减轻,唯时长不变,每每发作总要至少半个时辰。

    阮雪音一边按他肩臂,腾出手来将被子掖紧。“不能忍就吃药。”

    因着连续在试解法,她怕用多了旁的药影响真正去毒,一直是能忍则忍、忍不了再服药缓解的做法。

    “不吃药能抱么。”

    他面上实在痛苦问话也如叹息,并不像认真在问。

    “不能。”

    “我要吃药。”

    阮雪音起身倒水。

    已经半夜,小院中还有炊烟,是阮雪音在煮夜粥,稀白的,配切碎的小青菜和蒸得滑嫩的蛋。

    五六日都是这般过,依着他毒发时间,消停后稍进些食。阮雪音只会做最简单的羹汤,连续几日水蒸蛋手艺渐佳。阮仲知晓顾星朗从未享用过之后便吃得格外来劲,总是空盘,一度叫阮雪音错觉他已经康复了。

    吃完饭状态气力都恢复了些,整个人仍是空乏,阮仲靠着圈椅歇,看见案上一堆瓶罐几册像是手札,待阮雪音收拾完厨房回来问:

    “要开始新一轮了?”

    “嗯。明日我会去药园一趟,今晚再做些准备。”

    阮仲自然明白是哪个药园。“他倒放心让你救。”

    阮雪音坐下拿过其中一册手札翻,并不抬头,“入殓下葬都演过来了,还不放心什么。他们都希望你早好。”

    “是希望你早些回归吧,尤其顾星朗。你日日同我在一处,怕已经气炸了肺。”

    “他没功夫。”

    “南北划治说来容易,明确地界就得一吵好几天吧。在争隐林寺?”

    阮雪音抬眼,“你去的次数肯定比我多,说说?后日都会去,我也会去。你好好在这儿呆着,”

    “等你回来。”阮仲笑接上。

    是没错但,怎么这么别扭。阮雪音复低头看手札不再与他接目光。

    “真不想好啊。就能在这院里一起生活,一辈子。”阮仲抬眸望窄窗外月色,确是个清明之夜。

    阮雪音翻页的手顿了顿。“康复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她抬眼。

    “真的能康复么?”

    “但凡是药植所制,没有解不了的毒。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药离毒往往不远。明楼翠是老师在蓬溪山的手笔,遍试不成,大不了我回去一趟。”

    “太久解不出,我还是会死吧。”

    阮雪音默然。

    “我会去个没人的地方死,不周山那样的,或者更西荒漠。”

    阮雪音定看他。

    “他们俩也希望我有多远滚多远吧,否则必须圈禁。活下来的代价,便是只有一种活法。”

    阮雪音不确定最后这句话里有无埋怨。

    “你对他们来说是也许可以燎原的残火。与历来改朝换代任何一位新君对旧皇族的忌惮没有区别。”

    “我又不是皇族。”

    “但你坐过君位。”阮雪音认真看他,“五哥你还留着火种么。”

    阮仲稍倾身离她面庞更近,“最好的办法,你跟我走,我们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有你我不会再想要别的,你也能帮他们看着我,直到死。”

    阮雪音再次垂眸避开了视线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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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时长官是个虚职,那些迂腐的老男人不会真的让你们参政,这点你比我有数。”好一阵阮仲再道,

    “你们是挡箭牌,也是稳定民心的傀儡,要紧时候,甚至会非常危险。我若活下来,若暂时没走,只是为了在这期间保护你。火种,凌霄门上就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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