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不要!”

    银芒乍现一瞬阮墨兮飞跑过来。姝夫人蹲下时她就挪了步,步步沉重,直至利刃现于袖腕她惊呼泣喊。

    自来不及。刀刃没后背,只剩精巧刀柄如丰碑展在空气中,倾斜而笔直,高耸入云。

    姝夫人松开刀柄的手没有收回,抚上对方后背依旧环抱着他。临近四轮车阮墨兮脚下一软,连跪带爬终于到了跟前,

    “父君!”

    她伏得东倒西歪,赤红裙裾散落如残梅,哭嚎着连喊父君又唤母妃,偏不再更近,仿佛不靠近便不用直面是母亲将匕首插入了父亲后背的真相。

    阮雪音在华辇上僵了片刻。

    顾星朗一直没转头,只以余光看,半晌见她抬手,一样样卸下发髻间本就不多的珠翠,摆放座椅边。

    “我去一下。”她道。

    “好。”

    阮雪音出辇,只觉黄昏过半夜幕将至,北方的风确如刀龋她裙色本就淡,卸了一身行头更显得素,相比远处红衣的母女二人更似戴孝。

    但她没往那头走,只是站在国境线上看。便听文绮淡声向阮墨兮:

    “她是为你父君好。大势已去,睁眼看着千万兵马入崟灭国,太残忍,总归熬不长,早闭眼早踏实。终究几十载相伴啊,若是我们,必要让他亲眼看了再死。是吧阿荻。”

    车内妇人没应,只咳嗽两声,复撑嗓子道:

    “昔日,分别给过二位君上锦囊,不知此刻是否带着。”

    顾星朗没立时答。

    “樱”慕容峋在飒露紫上应。

    “祁君陛下预备何时打开?”惢姬继续问。

    “不是此刻。”顾星朗人在辇内,声出也便有些瓮。

    车内妇人长长一叹,“陛下坐拥大祁,风华正茂,眼前江山如画,确有坚持的本钱。但争霸之世,该出手时还须果断出手,青川割据太甚,不可能每场合并都以不战之法完成。不是方法上不可能,是规律上不可能。陛下读史通古今,一定明白草民意思。”

    “多谢惢姬大人指点。”

    “罢了。”她整个人也有些耷拉下去,唯那双腿始终不移分毫仿如山石。

    文绮心下微动,转头去看。惢姬只是摇头,再不什么。

    “还不过来!”文绮忽高声。

    阮雪音莫名觉得是在唤她和竞庭歌,脚比脑子快已是迈开步。

    竞庭歌却没动,冷眼盯着篷车内外一片狼藉,纪桓青色的衣袍尤显得刺目。

    风声四起,阮雪音双腿不听使唤越走越快。老师的脸愈加清晰,她几乎跑着行完最后一段然后大跨步跳上车跪至惢姬膝下。

    “老师还没曜星幛和山河盘,是我母亲的东西么?那鬼仙红蓝眼同寂照阁石壁一模一样,青金镌刻却与百鸟朝凤筝上的青金同一。寂照阁,我还要继续探么,拿到河洛图然后呢?母亲的遗言是什么?老师费尽心思送我们各入祁蔚,到此为止了么?后面怎么走,你们究竟要什么?”

    还没问完,阮雪音拧开脑匣只想将两年来疑问倾力倒出。她实在不安,总觉得此局没到最后。

    “这些文绮都知道。你便慢慢问她,她都会告诉你。”惢姬半阖着眼,难得有笑,“入红尘,有了情爱软肋,雪,你不如下山时冷静了。”

    “老师教诲,从不敢忘。”阮雪音止住纷涌思绪勉强答。

    “那日锁宁城外阮仲兵临,你表现得很好,否则局面很难走到今日。无论他还是顾星朗,许多人,都因此在这一局里求仁得仁。你有功,也救下了许多无辜性命。”

    阮雪音脑内一片混乱,已不及辨析弦外音,只按字面解。

    “乱局之中,全盘之下,你要始终做最稳定那颗子。雪,”她伸手轻拍她手背,近二十年来头一遭,

    “你稳定,就能在飓风刮起时固守一方,有一方得固,时局便能循至少一条逻辑发展而不至偏轨。你和庭歌的下理想是我教的,我的是长胡子教的,避世二十年默观这大陆激荡,到今日,我依然认为他教得很好。而稳定,并不意味着长居一隅。在你心里顾星朗最好,最堪为下之主,你要辅佐他,也需在必要时离开他。你的稳定,是之于全局的稳,明白么。”

    阮雪音盯着自己手背上老师的那只手。多年山居生活,劳作痕迹重;很久以前是白净的,如今泛黄,薄透见青筋;依旧润泽,是崟北的水汽林间的露。

    “竞庭歌呢。她身世大白,接下来又要何去何从。她还有了身孕,是慕容峋骨肉,除了我至今无人晓。老师留下这么难的题目,怎好撒手让我们自己解。”

    “你们今年该满二十二了,雪。我教够了,而你们下山便去了青川制高点,阅历手感非常人能及,当然会解,且会解得比我更好。我,”她越越慢,气息重起来,

    “其实也想看你们解。但残喘至今已是上垂怜,心愿了结,怎好贪得无厌。”

    终于觉出来哪里不对。阮雪音的手搁在老师腿上,那两条腿,山石般沉重,全无生息。

    “老师”

    “春末你们回来,已经不甚灵光。然后每况愈下,至上个月再动弹不得。”推荐阅读../../

    春末下山前南屋训诫,便见过她捶腿;走路确不如从前敏捷,她们还感叹老师终也见老了。

    “与文姨一样,是多年药毒遗症。”阮雪音喃喃。

    惢姬观她痴惘,复微笑,“我以为你们会恨我,至少怨怪我。”

    完全没有么。阮雪音辨不出。清晰的只有漫长的岁月沉重的相伴,孤儿般的她与竞庭歌十几年间唯一可称为家的蓬溪山屋舍。

    纵有欺骗利用,到底是恩是情,是她们人生前二十年活过的证据。

    眼泪涌出来。“我见过她了,老师的姐姐。她很惦念你,一直记着你。老师该早告诉我的,我就能告诉她当年的女孩是你,已经见到了,有香囊为凭。”

    惢姬稍抬手,香囊自袖间滑出,很旧了,却精巧,闺阁女儿物。“你收着吧。”

    阮雪音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阮雪音怎会这样哭,打没有过。是嫁了人软了心肠罢。”她且笑且叹,“女孩子,就这点不好,比男人们更细心重情。你在祁宫受了委屈,也是这般为他哭?”

    阮雪音用力摇头,眼泪止不住。

    “罢了。”惢姬长叹,微微后仰阖眼。

    车外阮墨兮的啜泣仍有一搭没一搭被冷风吹入,旋即消散。车内对话声不为外间闻,阮雪音只觉地皆寂,极轻响动自另一侧起。

    她略回头看,是青色的纪桓,长身而立正自一揖,对着篷车,对着老师。

    “幸会。珍重。”老师没睁眼,声音极微往外送。

    纪桓转身离开。

    “老师为何不告诉他当年是你”阮雪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北风断肠,悲从中来。

    “不是每件事都需要明白。”惢姬声更淡,气息悠长,“二十二年了,他并不认识我。那时候便不认识,今日就更没有认识的必要。有些话,不比好。”

    连细问当年始末都再无必要。老师的手还搭在她手上,愈加冰凉,阮雪音用尽浑身气力大声唤:

    “还不过来!”

    蔚境边缘飒露紫剧烈踢跶,原地徘徊。

    “竞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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