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原郡这地方,有些荒。

    整个崟东皆富庶,原本还算过得去的竞原郡便被周遭城郡衬得不那么上得台面。好在那时候是有织锦一项技法传承的,占据了半个郡的竞姓人都会,以此谋生。

    你们知道竞原郡此名的来历吧。因着近半居民都姓竞,又因地势平坦宽阔故称原。

    天明时分我到了竞原郡,一宿没睡,又兼紧张,饿得直抖。多数人家都还没起,户户门窗紧闭,好容易经过一扇掩着细缝的门,我走近些,朝里看,立时唬得栽到地上。

    有只眼睛亮晶晶定在缝隙间,与我差不多身量。我跌倒,她乐了,将门缝掀开些问我找谁。

    这般早,大人们都还没起,她却精神抖擞。后来我才知道,颜衣从不赖床,亥时睡,破晓起,雷打不动。

    她们家也织锦,同时种地,方能保一年衣食无忧。她没有父母,跟着姑姑过,一个女人带一个女童,自然很不容易。所以颜衣求姑姑收留我的时候,我不安极了,觉得肯定要被扫地出门。

    却没有。姑姑只想了也许半盏茶功夫,笑答应,唯一项条件:首发.. ..

    我须深居简出,勿让邻里知道这家里又多了一个人。非亲非故,传出去是极有可能被报官然后被抓走的。

    我已是无家可归,虽还想着去崟西寻母亲,毕竟独自一人无法立时成行。且先呆上一两年,待年岁大些更有法子了,再动身不迟。

    这一呆,便再也没走。

    原来颜衣就甚少出门,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候都扑在一件事上:

    习医。

    我与她年纪相仿,本就日夜在一处,耳濡目染大半月,也生出些兴趣来。姑姑便让我们同习,白日读书,夜间提问,由她一一解答并安排第二日功课。

    姑姑竟是极高明的医者。渐渐我发现她还会变换模样。我的易容之术便是那时开始学的。

    真想做好一件事,其实十年都不够。此技我反复磨砺了几乎一生,到今日已近四十年。

    她厉害至此为何不开馆行医,岂不比织布种地的收成要好?我已不是幼童,当然想得到,当然问了。姑姑说,我们家的医术药理不是这么用的。

    这也成了我第二年、第三年直至第四年都始终没走的原因。此世此代在青川,女子不能上学堂,习医者亦寡,我有此机缘得获这些无双技艺,日后想做什么不行?不比去崟西找母亲寄人篱下强多了?

    就这样到了第四年冬。

    竞原郡虽有织锦传统却始终没能富庶起来,缘故之一便是技不如人,出产的锦缎不够光软亦不甚精美。出色能过、平庸也能过,世上得过且过的事情多了,平庸的锦缎自有平庸的用途。

    却在这年冬天起了横祸。

    梓阳城内有贵人老来得子,据说还是要继承爵位家业的贵子,将满月,拟办筵席大贺。贵子千金之躯,名字要算,家中风水要看,一应吃穿用度都请了先生来指点。先生说,贵子满月当日须以雀金裘织就的襁褓相裹,襁褓上绣特定图样,可保一世安康。

    也才不足一个月时间,又值严冬,自不能山高路远地去寻最有名那些织锦作坊,再兼刺绣图样需得先生亲督,此活计最后落在了离梓阳最近的竞原郡。

    天大的买卖,多少年轮不到竞姓人头上,自是半郡出动,倾力为之。姑姑也去了,日以继夜不着家,终于赶在满月宴前交付。梓阳城大贺那日,半郡人都松下一口气,也高兴,因为收够了银钱。

    连日疲累,那天夜里姑姑早早睡下了。未入亥时,颜衣和我都还在读书,街上忽喧杂起来。

    然后院门被破开,官兵样的男人冲进来直接将姑姑押了出去。

    我和颜衣原不是怕事的姑娘,彼时已经十岁,更加无惧,当即跟出门,才发现满街被扣押的竞姓人,皆呼冤枉,哭天抢地。

    那今日满月的贵子死了。

    说是中毒,浑身紫黑,毒在雀金裘的襁褓。

    自要将半郡竞姓人都抓回去审。人人哀戚,姑姑也哀戚,但我同她生活了近四年,太了解,那不是真哀,装出来的。

    她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目光明彻比冬夜星星还亮。我们俩过去站到她面前,她低着气声问颜衣:

    -告诉过你的话都记得吧。

    颜衣点头。

    -人,时间,地方,都清楚吧。

    颜衣点头。

    -今日的功课都学完了?

    颜衣点头。

    姑姑笑了,又向我:

    -好孩子,你会一直陪着颜衣吧。

    我自然点头。姑姑和颜衣是我的恩人,更是亲人,比父母更亲。

    -那你要保护她,谁欺负她伤害她,你定不能饶了他。

    我卖力点头。

    姑姑被带走了。她有没有说完,我并不知道;但颜衣拉着我回到家里戴上面皮,当夜便出了竞原郡。

    我们没有一直同行。她与我相约来年春天梨树下见,我问她哪里的梨树,她说时候到了自有人告诉我,嘱我好好活着,便能重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不投奔任何人的情况下孤身熬到春天。那几个月我形同乞丐,女子立于世太难了。我同男子一样能挨饿受冻,能吃苦能干活,但不够;我还得格外会保护自己。

    托父母亲的福,我生得一副好皮囊,到十岁那阵已经相当打眼。我明白容貌可能带给一个姑娘的最大程度的荣耀和伤害,遂一直戴着姑姑留给我们那副男孩子的面皮,绞了头发,在整个崟东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流浪。

    好几回我都觉得要饿死、冻死或惨遭恶人毒手了。

    居然没有。

    也便越来越笃信颜衣与我相约时那副一定会再见的神情。

    这笃信撑着我熬过了那个冬天,熬到了次年三月。

    我已经瘦得皮包骨,脏兮兮,面皮也不好用了,扔了。在林子里歇脚望天时我想再坚持一个月,到梨花尽时还无动静,就去崟西找娘亲。

    那人便在这时候出现了。

    是个男人,凭打扮瞧不出身份,但我一眼确定就是他。我一点儿不怕,跟着走,上车,入城,竟是国都,锁宁城。

    锁宁三月雨绵绵,满城紫红的三角梅在阴天下格外显得艳。我被带进一座宅子,里头许多官兵,与在竞原郡时所见官兵又不同,他们的衣服更好看。

    然后进厅堂,里头端坐一长须中年男子。漆黑的长须,我还想年纪轻轻为何留一把长胡子。

    像骗人的江湖方士。

    他问我名姓,家在何处,家中还有无亲人,我都照实答。

    答的我原来的家。母亲改嫁,父亲身故,我火里逃生,四年流浪直至今日。

    他听闻我还有一位尚在人世的生母时好一阵没说话。

    又几日过去,是个晴日,我被领着出门,终于在花开正盛的梨树下见到了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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