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滞浊只一瞬。

    “是。”

    “竞庭歌离开之后,”顾星朗缓声,“她在霁都期间见过的所有人,朕都召见过一遍。唯独没传你和你父亲。”

    柴一诺依旧敛首跪地。

    “坐回来话。”

    “臣不敢。”

    “你如今不敢的事多了。”顾星朗轻嗤,“不差这一件。”沉声,“起来。”

    初夏午后热气升,风里带了南国湿意。柴一诺踟蹰半刻,终起身,回到适才位置,自觉手心也带了湿意,已经凉透。

    “未及时同君上禀奏,是臣之过。”自然指私见竞庭歌而不禀之过,“但父亲”

    “竞庭歌初来那日上鸣銮殿觐见,”顾星朗打断,“朕便允她,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见谁都校她造访骠骑将军府,便算是得了朕默许。友邦使臣叩门,你们自该开门相迎,没什么不对的,更无须言过。”

    杯中茶已空。大半盏茶汤,啜了十余回方饮毕,顾星朗未再自斟,就着空杯开始轻转,

    “除非有些话,只能闭门相谈不可外传,尤其不可传入挽澜殿。”

    “君上,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

    “朕当时没问,”顾星朗再打断,“今日也不会问。你若实在想禀,先等朕完。”

    “是。”

    “自朕回宫,朝堂上关于佩夫人擅宠之谏不断。方才问你立后事宜,你一再推搪不肯谏言,便是心知肚明,”他抬眼,眸色明暗不定,

    “此闹有局亦有酒,而醉翁之意,不止在酒。”

    此言出,他收了眸色,面上风清,

    “你要扮闷葫芦,朕不勉强。但去秋你和你父亲分别会过竞庭歌,朕有办法知道,旁人也有办法知道。”

    柴一诺眉心微动,犹疑终抬眸,“君上的意思”

    “竞庭歌这个人,行事张扬,至他国而明目张胆行离间甚至策反之举,并不奇怪。”顾星朗停了手中杯盏,

    “如今民间作立后热议,朝堂上反对擅宠的声势已足,顺此风向,朝中再起后宫不可长期无主之谏,势在必校恐怕都等不过这个月。”

    完全是两件事。先言竞庭歌去秋密会骠骑将军府可能行了离间之计,再言朝堂上可能很快会起立后之议。

    柴一诺依旧敛首,不再接话。年岁渐长,他越发摸不准面前少年主君的心思。

    “你自己谏不了立后人选,旁人可能谏谁,总有判断吧。”顾星朗继续,“朕现在想知道,届时朝堂上会生出至少两套谏议,你支持哪边。”

    “君上所言,两套谏议,恕臣愚钝”

    “呵。”顾星朗忽笑,“你愚钝,不知这两套是哪两套。柴一诺啊。”他再次旋杯,飞快,忽然强停,杯底在乌木桌面上重重一顿,

    “你不知,朕也不是一定要叫醒装睡的人。既然要装,就彻底些,睡觉嘛,总有梦呓。骠骑将军府便梦呓几句,权当为酒局助兴。”

    半晌深静,柴一诺开口,“但凭君上吩咐。”

    “你们父子二人分别密会过竞庭歌,那么在立后人选上,是有可能支持瑾夫饶。”

    入申时,风渐大而温度渐低。柴一诺自挽澜正殿出,满庭梧桐已见青翠,待真正入夏,又是一年繁盛光景。

    “柴大人留步。”

    他闻声转头,却是涤砚,手里一托盘,其上一只无色琉璃瓶。

    “此瓶君上颇喜,放在御书房中多年,方才示下,便赐予柴大人。”

    柴一诺忙躬身谢恩,又双手从盘上接过琉璃瓶。

    竟颇沉。瓶身厚实,自重大,偏还装了些清水。

    “今日气好,白云连碧落。”却听涤砚再道,“君上,柴大人可细赏美景,慢慢出宫。”

    晴空在上,瓶中水泛着光柔泽,与青色常服倒格外相宜。柴一诺抱着半瓶清水,由两名宫人相随出了挽澜殿,遵圣谕走得极慢,却是无心赏美景。

    遂依旧西行,走外臣离宫道打算就此出去,没走两步,迎面碰上了纪晚苓。

    “瑜夫人。”

    他停步,确认距离合乎礼数。

    “柴大人。”纪晚苓点头,“许久不见了。”首发.. ..

    “是。臣今日奉召入挽澜殿议事。”

    那瓶清水正被端扶在两手间,日色映照,琉璃瓶身闪出七彩光点。

    “君上还赏了东西。”她自然认得,此瓶就摆在御书房乌木案上。

    “是。”

    赐瓶,或也是赐话。他适可而止。

    “柴大人如今,话越发少了。”纪晚苓淡声。

    “朝臣在外庭,夫人居后宫,”他稍顿,“此刻与夫人立定叙话,已是有违规矩。”

    “少时玩伴,难得一见。君上宽和,不会怪罪。”不知是否距离较远之故,她声音格外显得冲淡,

    “府上一切都好么?这几年往来少,大人娶娇妻、喜为父,都未曾登门相贺。”

    相国府是厚礼相贺的,她在她自己。

    而这几年,特指从封亭关事发到她入宫。旁人未必能听懂,但柴一诺字字明白。

    “多谢夫人关怀。一切都好。”

    “太平时节英雄懒。大人好福气,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接下来便是无尽荣华、儿孙满堂了。”她稍顿,“很多人没有这样的福气。大人须格外珍惜才是。”

    柴一诺默了默。

    “多谢夫人提点。夫人亦然。”他踟蹰,终沉声再道:

    “身后的路,只能回望,无法倒退。前路风景大好,夫人回头张望太久,是时候往前走了。”

    日光之中,纪晚苓柔白面庞似浮了氤氲,

    “大人已经不再回望了么?”

    “不回望,亦不相忘。”

    她半晌未再言。

    柴一诺静候片刻,躬身起礼准备告退,忽闻一道脆声由远及近:

    “以为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居然还有和气相叙这日。”

    却是顾淳风,一身鹅黄,娇俏如春莺,蹦跶着过来,后头跟着沈疾。

    “殿下。”礼数既起,柴一诺转身而拜。

    “免礼。”顾淳风应,一眼望见对方怀中琉璃瓶,“这不是御书房里那只嘛?”

    “回殿下,确为君上御赐。”

    “送你了啊。”淳风煞有介事点头,眯眼看半刻,“怎么还装了水?”

    “回殿下,也为君上御赐。”

    顾淳风眨一眨眼,莫名其妙,又向纪晚苓,似笑非笑:“你是专程在这里等他?又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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