惢姬不在屋内。

    晚饭后出门散步是她多年习惯。阮雪音和竞庭歌谙熟路线,不消半个时辰追上,三言两语将意思讲明了。

    天色将黑,春林阴影先于月色打在静悄悄山路上。

    “国君自有国君命。”惢姬答,“天地君亲师。此事你们决定就好。”

    并无恼意。两个姑娘细体会。此一句天地君亲师,更像是平淡揶揄。反倒那句国君自有国君命,听着格外幽深。

    是命令的命。

    还是命运的命。

    混杂此间天色更添意味。

    “毕竟要住下,房子是老师的,按主之道,还是要征求老师同意。”竞庭歌接口。

    惢姬笑了。

    又。

    “快六年不见,连书信往来都甚少,庭歌,你如今借理言事,真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之势。记住,要融会贯通,也要点到即止。此一项,小雪做得比较好。”

    褒贬难明。阮雪音心道,并不回应。所谓点到即止,有时候不过就是少说话。拿不准的时候,不出声,也叫止。

    “至于早先那些问题,下山之前,我会给你们答复。”

    竟然会给答复。

    两个姑娘皆怔。

    多年来所谓问答,不过是她们问,老师爱答不答。此番回来,她们已是做好了有问无答的准备,权将此行当作一场单方面推进。

    是故下午轮番敲打而老师最终沉默,她们都很习惯,以为同过去任何一场问答一样,乍收稍,无疾而终。

    竟然会有答案。

    天已尽黑,一路无话,两人踏月色走回屋舍。翻箱倒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拿出来两条厚被,阮雪音掂了掂手中那条道:

    “太厚了,这季节没法儿盖吧。”

    “那没办法。”竞庭歌一脸无所谓,“从来没有过人,被子都是咱们自己的,”这两条是她二人的冬被,“总不能让他们盖我们的薄被,我们盖这两床厚被吧?”

    这般说着,回身看一眼自己床上薄被,“我不行的。会热死。”

    “他们是男子,比我们更怕热。”阮雪音道,将手中厚被放回自己床上,又将旁边薄被抱起来,眼见竞庭歌一脸正气纹丝不动,“当真不换?”

    “自然不换。让他盖我的被子都不错了。”竞庭歌气鼓鼓,再露嫌弃,“瞧你这点儿出息,顾星朗一个大男人,热就热了,大不了别盖光着睡。要你这般体贴。你这样拿着薄被去了,我给慕容峋一床厚被,倒显得我自私,不会为他着想。”

    阮雪音颇惊奇,“你还会管别人怎么想?”

    竞庭歌一怔,“那倒是。走吧。”

    两位访正在那间格外通透的大屋内无所事事。

    或该说放空。

    更该说自得其乐。

    一屋子案几柜架皆为竹制,在春夜山风中散着香。顾星朗往复于书架前,一本接一本书册拿下来又放回去;慕容峋正东游西荡一样样看屋内陈设,大到房梁小至砚台都仔仔细细视察了个遍。

    两位姑娘抱着被子站在门口时,他一转身碰巧看到,画面养眼,且异常可爱。

    她们进来,麻溜将三个低矮书几往两侧一推,又将矮几边上一应软垫归拢大致排了排——

    算是铺好了床?

    “实在没人来过。没有多余的被子枕头。”阮雪音道,将东西放下,“只能委屈二位君上将就一晚。”

    竞庭歌也放好厚被,双手互相拍了拍,站起来,“有的睡就不错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又嘟囔:“从前不觉得,棉花而已,竟这般重。”

    慕容峋看一眼垫上行头,挑眉道:“我这条怎么这么厚?”这条是竞庭歌放的,自然默认给他。

    “不满意?”竞庭歌也挑眉,“那不要盖了。”这般说着,复蹲下拿被子作势要抱走。

    “别别。”慕容峋忙拦,再看一眼顾星朗那头状况,“怎么他有枕头?”首发.. ..

    顾星朗已是从书架边过来,看一眼地上情形,约莫有些明白,心满意足去捏阮雪音的脸:“那你今晚岂不是没有枕头用,还要盖很厚的被子?”

    当着人前,阮雪音赶忙避开,“四月不热。我本来也怕冷。”

    夜来山寂,竞庭歌忙着拉阮雪音回屋相谈,两人很快离开。

    难得清静,大屋内二人洗漱毕,亦早早熄了灯躺下。

    “真静啊。”顾星朗道,枕边被间皆是橙花香,淡而悠远,如春夏不逝。

    “宫中夜静,常叫人心慌。在山里感觉好多了。”慕容峋应,被间弥漫栀子香。是竞庭歌身上味道,他了然,除开去夏傍晚静水坞那次,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你也会心慌啊。”顾星朗接,似有笑意。

    “是人都会心慌。”慕容峋回得随意,“你也有吧。只是不说。不能说。”

    顾星朗没应。

    “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却听慕容峋继续道,“照理说以你我出身,不会没想过有这一天。哪怕我父君当初属意慕容嶙,整个蔚国都知道他属于慕容嶙,我偶尔还是会想,会么?有一天,轮到我。”

    顾星朗依然不应。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过。”

    月华自窗棂洒落,浮光滢滢坠在黑暗间,夜风里尽是竹枝香气。

    “没有过。”顾星朗开口,“我三哥为嫡为长,十三岁便封了太子,顾氏此代,他最堪为国君。”

    夜风该是有片刻停滞。以至于竹枝香气也稀薄下许多。

    “没想到啊。”慕容峋接,“顾星朗六岁有智名,被公认为青川当世脑力最强的皇子。我总以为你跟我一样,多少是有些不甘的。”

    又半刻停滞。山鸟啼鸣,远而空旷,混在木叶摩挲声里格外显得亮。

    “你为何想为君?”

    慕容峋略思忖,“男儿之志,成败输赢之心?”复摇头,“个中原因,其实复杂。你也生于皇室,某些处境心态,该跟我一样清楚。”

    “清楚。就因为清楚,才不愿稀里糊涂跳入漩涡,参与争斗。与家人争斗。慕容兄,”他双手交叉在脑后,闲闲枕着,突然很想看星星,

    “君之道,民为先。百姓和而天下安。谁能保四海安定、民生兴旺,谁就该为国君。我以为,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君位上就够了。不一定要是我。也不一定要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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