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这日,皇室成员并满朝文武至祁宫以东二十里的春场,行春祭。

    芒神亭与春牛台皆是顾氏立国后重新设计修建的。照青川南部传统,祭祀台前依然是东设芒神,西设春牛。时辰到,百官皆着朱色朝服,襟前簪花以迎春;待君上率一众皇族祭祖叩拜毕,以彩仗鞭打泥塑春牛像,是为打春。

    春牛像破,满地碎片,众官退朝时纷纷捡拾碎片归家,以求一年吉祥顺遂。如此规矩,民间亦然,塑牛打春,只是不如皇家隆重。

    而皇室春祭实属国之盛事,盖因芒神像与春牛像都从正阳门出,由内史领队走城中主道一路前往春场——

    沿路之欢腾热闹自不在话下。百姓们皆以得观宫内芒神春牛像而有幸有荣,深信哪怕远远一眼,短短一瞬,亦是沾了喜气、接了祥瑞。

    “咱们大祁春祭,果然两般风貌。”

    照岁过后,上官妧活了过来。仿佛流年晦暗皆被一夜灯烛亮了个消散,春来早,她的绛紫宫裙上重新绣满了玫瑰,精巧繁复一如最初。她依然声如银铃,语出玲珑,只是抑扬顿挫之意削减下不少,恰如被流水磨去棱角的卵石。

    数日前在明光台上阮雪音便感觉到了。

    她的话亦再次多起来。多却柔顺。尤其顾星朗在场时。

    此时顾星朗不在。

    四夫人皆在。祭礼毕,女眷退至春场内的永昼堂歇息,茶是春茶,点是春点,一派青且新,正是二月初生的草色。

    上官妧说了这一句论,又拿起手边碟中碧油油的青色团子端详,巧笑嫣然,“来霁都之前,一直听闻大祁春来食青团。去年清明尝了,自此难忘,总想着今年再到时候,要多食些方能解去年未尽的馋。谁成想刚立春就有的吃。”

    上官妧与段惜润比阮雪音早入宫大半月,是去年二月中,已经过了春祭,故而没在立春之日见过青团。

    “祁南的麦浆草生得早。”纪晚苓道,“每年二月至,由快马从南边将第一批麦浆草送入宫中,着御膳司连夜料理,以备春祭这日食第一口青团。”

    立春通常是初四。三日时间运输加料理,确能保证春祭这日吃上最新鲜的团子。麦浆草乃青团原材料,捣烂压汁,与糯米粉匀和,取赤豆泥、糖渍桂花并一小块猪油作馅,入笼蒸之,出笼时再刷一层油,如碧玉如翡翠,最有春天味道。

    “清香满溢,甜而不腻,却是比我们的百花小点还有特色。”段惜润接口,已是在吃第二个。

    白国以鲜花品类繁多而四季不败闻名,韵水城的各种百花糕、百花饼、百花盒子百花宴,多年来为青川其他三国乐道。从照国到白国,程家到段家。

    阮雪音瞧她好胃口一如往日,吃点心如用三餐,颇觉宽慰,暗道爱吃有口福的人,总是心大而天长水阔些。心大而天长水阔,运气便差不了。

    “润儿从韵水吃到霁都,入口皆是各国饮食之最高水准,改明儿也同珮夫人到崟宫尝尝鲜,又或随我去苍梧咬春。”

    段惜润闻言,兴致顿起,就着满宜递至嘴边的杯中茶饮了一口,先问阮雪音:“锁宁城立春如何吃法?”又向上官妧,“咬春是什么?”

    阮雪音只笑不答,说不全,没怎么参与过,亦对这些民间热闹无甚兴趣。

    上官妧朝她手中青团努了努嘴,“喏,你这会儿就叫咬春。在蔚国,立春这日吃春点、春菜、各种应春令之物,都叫咬春。不过我们没有青团,是春饼,配上各种时令蔬菜,称咬春宴。”首发.. ..

    段惜润颇神往,点头道:“听着就热闹。这般讲究,这种气氛,吃什么都是称心可口的。”这般说着,再转头朝阮雪音,“珮姐姐在蓬溪山不行立春之俗吗?”

    她方才不答,她已然反应:都说六公主一年到头回崟宫不超过三次,看来春祭这种日子,她是不下山不回宫的。

    “没什么讲究。”阮雪音淡笑,“于我们而言,四季不过星沉月落日头升,草木枯荣,花开花谢,时间罢了,每日都一样。”

    “珮夫人师徒三人长居草木间,观天地望山川,过的日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上官妧再巧笑,看一眼段惜润。

    “珮夫人观星,”纪晚苓道,“看星象而知四时,对于节气之事,怕是很难有惊喜。”

    此一句有些解围意思。

    阮雪音点头,“上古干支历法以北斗七星斗柄顶端所指方位确定节气。斗柄绕东、南、西、北一整圈为一年。寅位乃后天八卦上艮位,是年终岁首交结之方位,代表终而又始。斗指寅,为立春;指壬,为雨水;指丁为惊蛰,如此推进,至指丑时为大寒。一年之际,始于立春,终于大寒。所谓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

    所成终而所成始,终点即起点,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父亲也是此意。纪晚苓微笑,“珮夫人师承蓬溪山,不似我们自幼困于俗世高门,这些个趣识,闲来不妨多讲一讲,好过我们一本本一页页去翻圣人故纸。”

    “瑜夫人这便是为难珮姐姐了。”上官妧接话,“姐姐夜里要观星,晨间要补眠,其他时候都得陪伴君上,哪里有闲,又如何与我们茶话?也便是这种大日子,合宫出动,方能聚在一起说上几句。”遂转而向阮雪音,

    “上个月宫内浩浩荡荡搬运君上起居之物,据说偌大的挽澜殿被搬空了一半,全堆去了姐姐的折雪殿,却是实话还是那些不懂事的下人们嚼舌根呢?”

    她笑得甚和气,甚柔顺,柔顺如仲春万条绿丝绦。

    “四殿之中,折雪殿距挽澜殿最远。”四殿,自然指四夫人殿,阮雪音答,“他偶尔需要什么,一来一回取送太过麻烦,便放了些过来备用。”

    此答不算圆滑,甚至未避锋芒,盖因如今情形被整个祁宫看在眼里,无谓掩耳盗铃。但也一定程度上否认了“半个挽澜殿”之说,减了态势,不至于招摇到谈话场上。

    “姐姐荣宠冠祁宫,上月蔚国迎中宫,如今鸳临殿内住着的亦是姐姐亲妹。”上官妧笑意不减,“崟君陛下好福气,总共两个女儿,皆出色至此,近来人人都说,阮家此代占了青川半个后庭呢。”

    人人是谁,民众还是阴谋家们,难于在场面上讨论。

    而究竟是阮家占了青川半个后庭,还是蓬溪山占了青川半个后庭,纪晚苓蓦然想到,这是一个问题。

    答案在蔚宫。

    东风已至。她暗忖。西风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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