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该喜该恼。

    自古君主当如是。慕容峋若真的日渐领悟为君御下之道,懂得拿捏与制衡,当然是好事,幸甚至哉。

    但她不是普通臣工。

    反复向他强调普通,却终究被静水坞、沉香台、像山十月初三的灯火说服了她在他那里的不普通。

    那么他就不该对她用这些所谓制衡之术。

    不该。

    只是一念,旋即醒转。用了便用了。为人臣者,理当了然并接受此项。

    她压下心头烦乱,思忖片刻对方先前之言,敛声答:“相国大人一向高明,您的建议庭歌自当斟酌。至于成功与否,”她神色微冷,

    “不知大人所说女子优势具体为何,总归与从前一样,但凡出手,庭歌都会全力以赴。只是人心之变数无法预估,今日劝服,保不齐明日又再生异。就像大人的掌上明珠蛰伏祁宫十二年,到此番出事前究竟何种心态,”她一顿,眼中微芒四起,

    “大人若能及时发现,又怎会走到今日地步?”

    上官朔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竞庭歌自觉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有些类似十月像山秋猎时谈话之苍茫,又比苍茫更见深邃,以至于恸然。

    过分隐秘的恸然。却从头到脚向外散发,连日光也因此染了月光的白。

    而她蓦然瞥见那些藏于黑发间的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上官朔刚逾五旬,却擅保养,脸上沟壑浅淡常常看不分明。她总以为他是没有白发的。

    如今看来,相国大人之擅保养,极可能是他那位长于药理的夫人手笔。而上官夫人看起来——

    她想起秋猎最后那日印象,又忆及回程路上绣峦奉漪之议论。最多不过四十,且貌美,对照自己此番在祁宫所见,上官妧容色确承其母。

    而老师已经至少五十。

    相差十岁。

    真有关联么?

    她暗自蹙眉,那丫头究竟靠不靠谱?总不是哪个环节想错以至于全盘歪了?

    但四姝斩这个依据。实在无可辩驳。以及《广陵止息》。

    “先生那日在御徖殿所述,”上官朔沉沉开口,向来清明的目色似有些浑浊,“是否如实,又是否详尽?”

    “自然如实。”竞庭歌挑眉,“至于详尽。庭歌在霁都数日,见了太多人,说了太多话,大人若指望我将祁宫内见闻包括众人反应说辞一字不落讲出来,庭歌不才,确实做不到。但各项关键信息,尤其谈话内容和局中人状态变化,”她停顿,凝神确认,

    “当是全部说到了。”

    上官朔沉默。

    “相国大人,”她料到了对方沉默,也就顺理成章往下追,“庭歌此行,是为君上与大人所托。见了瑾夫人,拿了信带回,也赴了呼蓝湖家宴识人辨局,寻线索,拿结果。”她颇郑重,以至于沉肃,

    “庭歌一心帮忙,却由始至终云里雾里,哪怕将所观所感尽数告知,也没能换来君上与大人多半句实话。大人,”她语声更沉,“不知您作何判断,恕庭歌直言,我总觉得,令嫒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一言有效果。竞庭歌暗忖。上官朔面容依旧静止,但恸然以比先前更强之阵势再次从头到脚向外发散。

    乃至于日光的暖也染上了月光的寒。

    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恸然。竞庭歌再次挑眉,心道你既如此记挂这个女儿,为何不遵守承诺迎她回家,哪怕时机不对至少叫她放心;为何告诉上官妧若力有不逮就继续留她相帮,以至于后者口无遮拦直接碎了上官姌半生之梦。

    还能是为何。

    她心下微动。

    不过就是家国义与儿女情之间,再一次,几无悬念选了前者。对错在次,利弊当先。

    却不该是十八年前局起之时就已经选择,且做好了准备么?

    虽无悔,但有憾。她想起来阮雪音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是评价何事何人。推荐阅读../../

    “关于此事,”上官朔启口,终于,“老夫反复思量,祁君陛下与淳风公主各自表现确实矛盾,而若要在两者间择一人信之,”他淡扫上竞庭歌面庞,

    “我与先生作同一判断,自是淳风殿下的反应更值得参考。而就先生转述祁君陛下家宴上之言行,所有时间点都掐得太准,恐怕步步是棋,名曰宴,实为局。”

    呼蓝湖家宴是局非宴。竞庭歌亦作此断。彼时筵席上种种,每个环节,很可能都在顾星朗计算之内。尤其顾淳风的突然发难。

    不是突然。

    必然。

    距离那个烟霁满湖的夜晚已经过去近一个月。她反复思量,越发觉出来许多节点上之刻意之层层推进——

    当时并不觉得,盖因整场席间讲话最多的人是自己。顾星朗鲜少开口,仅次于不该说话的上官妧、不喜说话的阮雪音和无谓多言的纪平。

    他每一次开口,都在某节谈话内容的末尾,或打断,或转折,或借势另起话头。

    《广陵止息》就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起的话头。在顾淳风对自己发难之后。他打断并斥责前者无礼,然后提午间听到煮雨殿内琴声,表面上是转移话题、消解场面尴尬——

    再然后他论琴发问,引自己详述《广陵止息》典故,湖风乍起,秋夜生寒,顾淳风失了分寸,终于说出那句“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烟雾是在这时候彻底放出来的。上官妧僵坐当场,手中银筷几乎握不住;其他人或莫名其妙或沉默不语,可能知内情也可能不知,可能知一些又可能知不全。

    只有顾星朗,淡定依旧,似乎真只是在看“小姑娘家不知愁,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这是他原话。不知何故,当晚大部分谈话内容她都记不清原话,唯独这一句的每个字及其背后语气,她都印象深刻。

    尤其那四个字,一点小事。

    当是时迷,回望却清。此番被上官朔再疑再问,又于某程度上达成了判断共识——

    她终于厘清全部思路,而几乎十分确定:呼蓝湖局,火种是顾淳风,三番两次煽风最后点火而圆满放出烟雾的,当然就是顾星朗。

    “祁君陛下心思之深,老夫虽未与他正面交锋过,这些年看下来,多少有些观感。搅局攻心,确是水准之举。而呼蓝湖这局的高明在于,哪怕你我都明白他在攻心,却无法抵御这一击。因为小女生死成谜,”他顿了一瞬,似乎艰难,“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儿女生死成谜,悬心的是父母,此为情。而上官朔口中悬心之人,显然还包括了慕容峋,甚至慕容峋身后一整个蔚国皇室。

    此该为利。上官姌死,有损于利,且是家国层面的利,所以兴师动众,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生说明什么,死又说明什么?喋血之事,”她声音骤冷,“究竟谁的血如此贵重,让本不至送命的人身死,让君上与大人讳莫如深,哪怕对我,也执意要瞒?”

    比先前更长的沉默。

    “此事若有定,先生自会知道。若无定,先生便没有知晓的必要。”

    “为何?”

    “无定则暂时无战。有定而青川将乱。”

    竞庭歌心下强震,“大人是说,令嫒所行足以引发国战?”

    上官朔举目向厅门外,庭院疏且阔,因没有高树,入眼皆晴空,“竞先生,咱们要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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