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心中微震。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

    “且这青川四国中,崟、白、蔚任何一国都可能需要我这样的谋士,唯独祁国不需要。因为祁国有你,只论谋略,我和我师妹都未必如你。这也是老师说的。”

    这是一句严重恭维。

    他眼眸里再次掠过星光,嘴角不自觉就要上扬,到底忍住了。

    “如果有选择,你愿意做夫人还是谋士?”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老师替我选了这条路,我也许就在蓬溪山一直呆着,最后活成她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他再次心下一动。

    十四岁以前他也没想过这种问题,以后要怎么样,成为谁。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赋卓绝的皇子,倒也心怀天下,只是没那么心系朝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从小就以最近的距离看,如果可以选择,父君那样的人生非他首选。

    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择了这条路,他也许就等着成年,出宫开府,做一辈子逍遥王爷。如果三哥需要帮忙,他也会尽心辅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条他该走的路。母后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觉得母后当年那番话,或许真的也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母后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没有哪条更好;她的两个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轨道上走下去,稳稳当当,甚至相互扶持,已经是最好。

    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母亲也并不觉得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释然,复又看向她,眸中星光变得柔和。

    “不可惜吗?”

    她知道他在说,一身本事却无所用。

    “我四岁入蓬溪山便开始修习跟观星相关的所有,同时读史、学医,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天长日久,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里获得了愉悦,觉得丰盛充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有用。有用和无用,到底以什么标准判断,这是一个问题。”

    顾星朗点头:“一个全然自由的人,可以这样去看待事情。但对有些人来说,不能换角度,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着满朝文武、霁都皇城和绵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么?”

    顾星朗回忆一瞬,看着她平静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的眼睛因为说这句话变得更亮。

    她的眼睛却因为听到这句话骤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说能征善战者方能坐拥这万里河山。但雪音认为,能讲出这翻话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看见君上与珮夫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

    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没说完。药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每天一个时辰永远不够用。说着说着,话题便会偏出十万八千里。

    不等顾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两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说。

    涤砚侧身,那抹深涧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澜殿。

    如此夏夜,极其平常,就像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夏夜。繁星漫天,晚风在长廊、树林和每一座殿宇间传递花木虫鸟的窃语,明明不是橙花盛放的时节,那种香气却久久留在穿过挽澜殿那些夜风中。

    顾星朗仍坐在露台上茶桌边,看着远处那弯弦月下沉,最后挂在一棵梧桐的枝叶间。

    纪晚苓在披霜殿自己的寝殿中,从红木柜里拿出一只风筝,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她十岁,和一众皇子公主在夕岭行宫避暑。那天夜里风也这么大,穿过夕岭苍翠的山林沙沙作响,她觉得可以放风筝,宫人们却告诉她没有夜里放风筝的道理。

    后来顾星磊带她到栖梦湖畔的草地,那里空旷,便于奔跑,也不会有大树挂住风筝。就是这一只,从颜色到形态都极普通的燕子,她不知道那晚他从哪里寻来的。但那或将是她此生放得最高的一只风筝。因为太高,几乎消失在夜色里。是顾星磊把它拉了回来。

    前尘往事,在同样的夏夜被同样的晚风吹过来,人却不似夏夜风,年年月月,总有归期。

    上官妧坐在妆台前,任细芜一点点替她卸着头饰。来祁国近半年,她向来不算白皙的皮肤居然白了些,看来南边三国女子皆肤白,确与气候水土有很大关系。但今夜的风,却很像苍梧的风,迅疾而带些凛冽,以至于这个夏夜,都突然很像苍梧的夏夜。

    段惜润在庭院里给蔷薇浇水。她坚持亲自打理那些花,不仅因为花,更因为送她这些花的那个人。与上官妧一样,她也极爱惜容颜,白日里怕晒黑,于是都在夜里浇水剪枝。风有些大,吹得娇嫩的蔷薇花瓣洒了满庭。

    顾淳风想起月初出宫,去西市坊拿为天长节准备的贺礼时,在泉街遇到那人。她迄今看过气质最好的男子,不过是三哥和九哥,他们一个如灿烂千阳,一个如朗月清风,且都天分卓绝,已经是她所能想象世间男子的极致。

    那人却似乎不输她两位兄长,那么冷峻甚至有些阴郁的样子,居然不叫人害怕或反感,反而有种气吞山河之势,让人心生敬慕。那天的风也像今夜这般大,他的竹斗笠被吹起来,她一直忘不掉那张脸。更新最快../ ../

    阮雪音坐在疾驰的轻辇上,风将鬓边发丝缠起来拍在脸颊,她捋一捋,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只有极淡的薄云偶尔遮住星光。崟国的星空没有这么亮,天也似乎没有这么高。她生命里的很多个夏夜已经过去,在那一千多个夜晚里,没有哪一夜如今夜这般。

    她似乎遇到了一些极珍贵的瞬间,心中又无比清楚那些注定只会是瞬间,倏忽到来,转而逝去。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和事,终有一天将与自己完全无关。

    人生便如时间本身,似一条长河,偶有交会,最终渐行渐远。到她返回蓬溪山那日,不知这祁宫里是否还是这些人,是否还有这样的夏夜。

    那弯弦月从挽澜殿的梧桐枝上掉下来,挂在了另一段更低的枝头上。露台茶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两盏被用过的白玉杯,在月光下泛着极似月光的莹白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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